这种时候无论什么说辞都显苍白,还不如就不开口,让他自己哭一阵,痛哭固然伤身,但不哭也好不到哪去,还不如哭出来算了。
狄迈不说话了,又哭一阵,忽然咳出一小口血,随后身子一软,在刘绍怀里滑了下去。
刘绍扶他躺好,见他胸前渗血,打开衣服查看里面伤口,皱一皱眉,走出帐外。
亲卫不敢走远,都守在帐外几步远的地方,见刘绍出来,忙问:“吴大人,四太子如何了?”
他们先前在狄迈口中听见一个陌生的汉人名字,但也不多问,对刘绍仍以“吴大人”相称。
刘绍眉头微皱,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病得太惨了,叫军医来瞧瞧吧。这几天吃药了吗?”
亲卫可算逮到机会,连忙告状:“没吃,哪里肯吃!这些天里四太子都不肯吃饭,也不吃药,顶多喝两口水,然后就是吐血,人眼看着不行了,幸好……幸好吴大人回来得早,不然、不然……”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了。
几人均感到四太子与吴大人之间关系并不一般,但平日里四太子积威甚众,他们连猜都不敢多猜,只是这会儿看到刘绍,就像见到了主心骨,听他问起,就毫不犹豫地一股脑都说给了他,半点也没隐瞒。
刘绍点点头,“先让军医来吧。”
狄迈再醒来时,嘴里有些异味,似乎是参汤的味道。
刘绍正坐在床边不远,背对着他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东西,身上换了件干净衣服,头发梳洗过,清清爽爽地束起来,低头时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很白,却不显得柔弱。
狄迈怔怔瞧着,一时觉着好像梦里,可又知道绝不是梦,心里忽地定下来,想也没想就开口唤他:“刘绍……”
他说完这句,却不知后面说什么,一开口才发觉声音哑了。
刘绍回过头来,“哦”了一声,说了句“醒了”,随后撂下笔走过来,侧身坐在床边,扶他靠好,“几天没吃饭,手劲儿还不小,都给我手掐出印了,你看——”
他说着,举起左手给狄迈看,上面当真有几个红印,不过倒也不怎么显眼。
他态度太过自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狄迈忍不住下意识地抬起手拉过来,拿手指肚在上面轻轻擦擦,对他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可下一刻一股苦味儿泛上来,笑意就像被风吹熄的烛火般“嗤”一下淡下去,没开口,却也没松开他,仍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掌心底下。
刘绍也敛了笑容,欠一欠身,同他凑近些,“身体还好么?”
狄迈心中大恸,又怨又恨,像是烧了把揭天的大火,心里藏着无数剜心剔骨的话,蠢动着嗡鸣着想像刀子一样飞出来。
心底里一道声音一面痛哭,一面冷笑,翻来覆去地质问着:我什么都没了,我为什么要好?我怎么能好?老天凭什么这么待我?凭什么这么待我?他凭什么要这么待我!
可对着刘绍,他只“嗯”了一声,话出口就转个弯,变成了一句“别担心”。
他呼吸急促,眼底带着苦恨之色,刘绍即便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也多少能猜出一二,摸一摸他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没事,我在这儿呢。”
狄迈绷不住浑身一抖,下一刻热泪又涌上眼睛,摇一摇头,痴痴地道:“我爹死了,娘死了,唯一的弟弟死了,皇位没了,躺在床上成了半个废人,屎尿都要亲卫伺候……”
他这番话说得平铺直叙,但让人不忍卒听,刘绍情不自禁地稍稍躲开眼去,不同他对视,手指勾了一勾。
“老天爷既然要赶尽杀绝,干什么不干脆把我杀了……我……”狄迈声音一湿,“为什么还让我活在这世上!”
刘绍转回眼来,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你当真不知么?”
狄迈闭一闭眼,眼泪落下来,轻声道:“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我、我心里难受。”
刘绍拿袖子一抹,给他脸上眼泪擦去,“你睁开眼瞧瞧。”
狄迈睁开眼,含泪看着他。刘绍好笑,“不是看我,看外面。”
狄迈就转头看向外面,可帐帷挡得严实,什么也瞧不见。
刘绍严肃道:“隔着一层毡布,外面有五路人马,一万来人,各个都是精锐。出水才看两脚泥,往后日子长呢,还不定鹿死谁手。”
“况且,”他说着,脸上冷峻的神色缓和下来,眼睛微弯,露出一抹浅笑,像是安抚,又带着几分自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边上,你怕什么?”
狄迈微微张开嘴,神情怔愣地瞧着他。
这一刻,所有的神情都在他脸上消失了,这张面孔好像变成了一张白纸,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过了半晌,蘸墨的笔落下来,眉眼口鼻一时归位,又重新堆出几分人气。他拉着刘绍的手,眉头一压,眼神渐渐变了,紧闭的双唇抿出铁一般的直线。
又有两道眼泪滚下来,可他翻然一变,好像已换了个人,看着刘绍,沉沉地道:“是了。老天爷网罗三张,只开一面,好歹给我狄迈留下一条生路。”
说着,他微微倾身,离了床头。因为用力,脖子上绷起两根细细的筋,但竟然靠自己坐了起来。
他浑身哆嗦着,紧紧拉着刘绍的手,偏过头去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你不用担心我一蹶不振。只要你还在,我这骨头里就打了钉子,倒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