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间,他心里已转过无数念头,忽然手臂让人握住,一乍回过神来,狄迈急道:“愣着做什么,快上马!”
亲卫牵来马匹,刘绍见形势危急,当下也顾不上多想,匆匆上马,一摸腰间,连把兵器都没有,亲卫眼尖,当即把自己的刀奉上,刘绍接过,沉甸甸捧在手里,不禁又一晃神。
他从没这么近地瞧过敌人——虽然这敌人按说还是他母国之人。
狄迈原本每一出战,都事先做好安排,将刘绍妥善保护起来,这会儿来不及措置,只得喊叱利兀过来,扯着他的马嚼子让他靠近自己,对他下了一道严令,“你带人贴身保护,如有差池,提头来见!”
他没说是保护谁,但叱利兀平日随侍左右,已知其意,忙神情一整,应道:“是!”
眼下十万火急,狄迈无暇再作耽搁,打马便往前去。
夏人原本正在用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马大多都未鞴鞍,兵器也放在各自帐中,不及取出,像这般仓促迎敌,一时手忙脚乱,抵挡不住,让雍军杀入营中。
虽然狄迈已经组织起一支人马对敌,可也只是筛网堵住一个口,无济于事,营地里四面都是雍军,刘绍被叱利兀护着步步后撤,过不多时就被后面的雍军迎上来,退无可退。
他只得拔刀在手,生死之际也顾不得什么“父母之邦”、什么“有恩无怨”,当下只保命要紧。
刘绍没有什么帅旗,身上装束也不算惹眼,但被叱利兀领三百余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正中,让雍军见了,反而一瞧便觉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四面合围,向他聚拢。
叱利兀挡在外面,渐渐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带人收缩至刘绍身边。
不住有零星雍军杀进来,想直取刘绍,成一大功,护在刘绍身前的亲兵便即挺刀相格。
白晃晃的刀刃在刘绍眼前乱飞,带出呼呼风声,像是织了张网,只要擦到人身上,下一刻就皮豁肉裂,鲜血横飞。
在这乱舞的刀刃面前,人好像都不是人了,是一块块装了血包的橡皮泥,软得一碰就裂,一裂就炸出鲜红的血,一股股喷得遮天盖地。
忽然什么东西飞过来,正落在刘绍脸上。
他抬手一抹,瞧见一滩血里有一个芝麻大点的白色东西,拿手一捻,十分坚硬,却不知是什么。
等挡在他身前的亲卫惨叫着倒地,一个雍人朝他驱马直进,杀将上来,他才忽然明白,那竟然是人身上崩飞出来的骨头茬。
他来不及害怕,身体本能地拿刀一挡,那个雍人的钢刀就没落在身上。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记不清了,等再有意识的时候,那个雍人已倒在地上,肚子豁开一个洞,肠子和着血冒出来,青青红红流了一地。
刘绍想要呕吐,可形势危急,一咬牙强自忍下,随后觉出肋下一阵疼痛,低头瞧瞧,才见左肋处鲜红一片,拿手一摸,滚烫的血留在手上,红得直扎进他眼睛里去。
随后又是一个雍人冲过来,刘绍顾不得伤,刚刚举起刀来,就见那人身子一歪,栽下马去,叱利兀拔刀而出,对刘绍道:“大人莫慌,阵脚已压住了!”
刘绍这时才发觉手软,刀尖抖得筛糠一般,闻言举目而望,不料这一看之下,竟又猛吃了一惊——前面不远处的雍军当中赫然立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规规矩矩的“吴”字。
朝中姓吴的大将不多,尤其现在九边一带的将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吴宗义!
早听说雍国朝廷将他从西南调到了北面,可这次同雍国交战,狄野这方事先全未探得吴宗义也在军中的消息,看来他是有意隐瞒行踪,卷了帅旗,引夏人轻敌,好杀一个措手不及。
吴宗义在西南多有战功,称得上是声名赫赫,如今新来九边不久,夏人还未同他交过手,不知他的斤两,若是事先知道这一军实际由他统领,作战方略定要为之一变,可现在说这些却也晚了。
刘绍因为先前就同他相识,又对他没什么好感,因此在他这儿吴宗义的名声倒不像在旁人那一样响当当的。
他在长安时,就听了许多吴宗义在西南剿贼之事,只当是那几个蕞尔小邦不堪一击,被吴宗义当了经验包,成全了他这一番名声,其实不相信他来九边之后,能有多大作为。
没想到今日一见,且不说军容如何,单瞧他在贺鲁苍退军之后反应如此迅速,就知他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虽然与吴宗义已多年未见,但仍担心他认出自己,当下便下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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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利兀忙也下马,见刘绍身上受伤,大吃一惊,就要来查看,刘绍身上发麻,手指哆嗦,伤口反而没觉着多痛,单手按伤朝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听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四哥莫急,我来了!”却原来是狄况。
他驻地在狄迈营外不远,听见这边动静,知有异变,点齐人马就来相救。
狄迈营中士兵这会儿也已反应过来,各自取了兵器在手,一营营列好了阵,朝雍人反扑。
狄迈治军本就严格,过了初时的混乱之后,士卒各自归位,仍凶悍异常,渐渐也站稳了脚跟,同雍人相持不下。
狄迈手头稍宽裕,便又遣一营人马来刘绍身边护卫。
刘绍见暂时脱险,松一口气,想起方才第一次杀人、又险些被人所杀,只觉仍在梦中似的,心中一阵恐惧、一阵厌恶,见旁人各个身上有血,只自己矫情,又不禁一阵自惭,胃里一绞,张口便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