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点点头,没说什么。
先前西征桑塔枝那部的大小数战,刘绍全没参与,只在一旁观战,见狄迈在军阵中左冲右突,杀人不可计数,心中难免吃惊。
据他所知,狄迈和自己一样,之前从没杀过人,但他初一见血,便全无失魂落魄之色,反而甚是悍勇,一马当先。
回来后刘绍曾问过他,狄迈一抹脸上鲜血,淡淡答道:“你忘了,我在雍国时就杀过人了。”
刘绍一愣,这才想起雍帝下令诛杀狄迈那夜,狄迈为求脱身曾射杀过数人,那时他已在生死之际,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死,恐怕连一晃神的功夫都来不及有,思及此也就不再说话。
后来他设计逼反贺兰姆,那一千多已经卸甲的降卒都被狄迈下令处死,转天清晨狄迈回来,刘绍正在补觉,被他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只微凉的手摸在脸上,不知怎么,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只手方才刚刚杀死了一千五百个人。
这念头让他霎时清醒过来,可随后冒出的第二个念头便是:计自我出,这一千五百条人命,有一半倒是记在我账上的。
这些人他从没见过,不知他们长什么样子,听见他们死讯时也无多少触动,就好像读史书时一样,只是一串数字。
他带着几分麻木,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接受了,瞧见狄迈时,还怀着一丁点难以言明的愧疚,就着他的手轻轻在上面蹭了蹭,算作方才心中对他生出那念头的补偿。
狄迈带着几分遗憾的口气又道:“可惜今天你没去看。”
刘绍回过神来,笑一笑说:“往后我去营里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时。你想要士卒和你一条心,光立威还不够,想用一套棉服就让他们承你的情,那更不可能;至于新来的那两路人,谁能用谁不能用,谁该提上来、谁该挤出去,也是一本烂账。”
“我既然吃你家饭,那自然不能白吃,虽然行军打仗的事不懂,可这件事情总还能替你收拾明白,你就瞧好吧。”
狄迈忍不住拉住他手,慢下脚步,“你别太辛苦。”
刘绍“哈”地一笑,心道这你可就多虑了,我好容易活过来,哪还能再肝死一次,“放心,不辛苦。最近这阵乱得狠,最好动都别动一下,先把你这几路人马消化了再说,日子还长呢,倒不用着急。”
他洗一把手,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今天下午韦长宜来了,见你不在,我们两个聊了一聊。”
狄迈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酸溜溜问:“他没送你羊拐骨吧?”
刘绍刚夹起一粒花生,闻言顺势便扔他身上,“醋缸。他都三十了,送我我也不能收啊。”
花生在狄迈身上弹了两下,被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狄迈把花生放在桌子一旁,撇一撇嘴,“年轻十岁,你就收了?”
刘绍想同他说正事,便不再逗他,安抚道:“放心,就是潘安卫玠复生,朝我三鞠躬道:‘刘绍您好,鄙人对您仰慕已久,这两块羊拐骨请您老人家收下’,我也不正眼瞧他一眼,成不?”
狄迈绷不住乐了,夹一筷子肉塞他嘴里,“他找你说什么了?”
刘绍本来正要说,可嘴里让他塞了东西,话就一时说不出来,忍不住翻了他一眼。狄迈微微一笑,“先垫一垫,不然饿昏了就不好了。”
刘绍干脆又扒几口饭,然后对狄迈把下午的事大略讲了讲。
下午时,刘绍本来在睡午觉,忽然听人通报,说是韦长宜已到府上。
他闻言赶走瞌睡爬起来,一面回忆这人是谁,一面披上衣服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想起来,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汉人,早多少年前就来了这边,深受狄野器重,随侍左右,时常被狄野召去身边问对,在朝中也算是个红人,今天忽然来狄迈府上拜访又是何意?
他让人先上了茶,整整仪容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热情招呼道:“不知韦大人今日来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只是不巧四太子今日不在府上,大人若是有事,不妨留下话来,等四太子回来,一定转达。”
韦长宜面容白净,颌下三绺长须,稀稀疏疏的,看着十分秀气,刘绍平日见惯了狄迈那些个叔伯兄弟,冷不丁瞧见韦长宜,心里甚至有那么点感动。
韦长宜在朝中官职不低,对刘绍却也不摆架子,言语间也不以“本官”自称,闻言忙道:“不忙,不忙,今日此来,只为同吴小哥闲谈几句,不为其他。”
刘绍心中一动,暗道:和我闲谈?面上却不动声色,朝他欠一欠身,在一旁坐下,不待韦长宜问,当先开口。
“不瞒大人,小弟自追随四太子北上以来,虽蒙大汗与四太子恩养,诚心归化,可毕竟远去故土,难免常怀桑梓之情,今日得闻乡音,心中不胜感怀,与大人一见如故。如大人不弃,日后小弟怕还要多多叨扰呢。不知大人是哪一年来这边的,当时是为着什么缘故?”
韦长宜见他说得甚是诚挚,忙一一作答,同他攀谈起来,说起国中旧事,时不时还要唏嘘一阵,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本该是他发问,怎么反过来变成了对方问、他做答?当下轻咳一声,话锋一转,忽然问起他治书治史之事。
刘绍一愣,隐隐猜到是之前对着狄野吹的牛皮破了,狄野派了这么一个人来称自己的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