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相隔万里,终有团聚之时,可若是相隔百年,岂有重见之日?
一旁,母子二人已哭作一团,另外一个妇人站在稍远处,也拿起帕子拭泪。
刘绍虽然也有几分伤感,但大抵是泪腺不太发达,竟然参与不进去,没出声打扰他们三个,悄悄挪开了眼,打量起屋中陈设。
屋子里桌椅板凳都是齐全的,偶尔摆着几件装饰,但也远远称不上华美,看来葛逻禄人毕竟还是塞外蛮族——也或许是狄迈的母妃太不受宠。
过了半晌,狄迈低头把脸埋在肘弯里一抹,拉过刘绍,对着母亲叽里呱啦说起来。
刘绍一回生二回熟,见状直接走起了流程,拿手拍拍胸口,对狄迈的娘道:“吴彦祖。”
妇人瞧着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点头,眼神几可说是慈爱,瞧得刘绍心中微微一震,几乎想要错开眼睛,只是顾及礼数,没有避开。
妇人从手腕摘下一串珠子,拿起刘绍的手,放在他手掌心里,然后一只手虚虚圈出一个环,握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来回滑动,拿动作示意一阵,见刘绍仍没有动作,转头对狄迈说了些什么,然后狄迈就对刘绍翻译道:“这个是佛珠,娘说它能保佑你没病没灾,你戴上试试。”
刘绍不爱往手脖子上挂东西,除了高考就没戴过表,其实刚才是在装傻,见他母子两个坚持,知道盛情难却,只好把佛珠戴在手上,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心里暗道:嘿,这是不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两人辞别了狄迈母妃,由宫人领着回到暂时的住处落脚。
按照葛逻禄的习俗,儿子长到十五岁后,就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狄迈几个年长些的兄弟都有自己的府邸。只是狄迈回来得太过突然,金城中虽有空闲的宅邸,但仓促间也打扫不出来,狄野就让他暂时先住在宫中,等外面安排好了再搬出去。
刘绍是外人,按说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住在王宫里的,但架不住狄迈力请,狄野见儿子刚回来,大概是对他多少有些愧疚,竟也破格同意了,刘绍这才算是也有了个落脚之处,不用再幕天席地,以身饲蚊了。
知道他们一路上都饿着肚子,侍候的宫人很快送来了饭菜,不多时就摆满一桌,菜色看着有些粗犷,远远比不上刘绍之前的饮食,但胜在肉多量大,填肚子倒绰绰有余。
刘绍这一走,就从春天走到了秋天,再见到满桌食物,简直恍如隔世。他拿起筷子,挑都不挑,就着眼前最近的那道菜——甚至没注意是什么,夹起来就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刚才没哭,这会儿有点想哭。
他好像现在才知道,这吃饭,多是一件美事啊!
他不确定自己嚼没嚼,筷子上的那块肉——大概是肉吧——好像自己长了脚,顺着他的喉咙就爬进食管里,咚一声掉进胃袋。
他缓一口气,这才看向面前。一块油乎乎、肥腻腻的猪肘,皮上透着晶亮的焦红,下面一层肥肉明晃晃,像水晶,像玻璃,熠熠地大闪其光,再下面是裹着骨头的结实肌肉,被炖得烂了,一丝丝一缕缕花瓣似地散开,冒着腾腾的白气。
刘绍喉头“咕”地一声,胃里一绞,撂下筷子。
狄迈两腮鼓起,好像仓鼠一样,闻声转头看他,露出不解之色,好半天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便问:“怎么不吃了?”
刘绍摇头,“几个月没正经吃东西,冷不丁吃肉,有点不舒服。我还是先沐浴吧,你让人帮我打水,我说话他们听不懂。”
狄迈拉住他,劝道:“你再少吃一点。”
刘绍摇头,“不吃了,吃不下。”
狄迈给他拿来杯子,“那喝些羊奶吧。”
刘绍又摇头。
狄迈又劝,活像一个推销员,“少喝一些,这个好喝的,你尝尝。”
刘绍不禁失笑,“听过劝酒的,没听说过劝奶的……好喝等之后再喝不也一样么?”
他说完,作势就要站起来,却被狄迈拉住胳膊。狄迈的手握在他小臂上,十分用力,刘绍一愣,随后就见自己右手袖口给狄迈挽了起来,露出一截骨棱棱、枯树枝般的手腕。狄迈低声道:“多少吃点吧,你都这么瘦了。”
刘绍有些尴尬地放下破烂烂的袖子,坚定地哄道:“晚点再吃啊,乖。”
狄迈无法,也不再吃,让人撤下吃食,打来两桶热水,然后把人全赶了出去。他们打两桶水只为掩人耳目,等人一走,刘绍扔开衣服就跳进桶里,刚叹出一口热气,狄迈也挤了进来,水顿时漫出,哗啦啦泼在地上。
刘绍推推狄迈,“上你自己的桶里洗去。”
狄迈笑道:“什么你的我的,来,我帮你洗……”
刘绍趴在桶沿上使劲躲他,“别碰我别碰我,我身上脏死了,你让我自己洗!”
“怎么?”狄迈奇道:“之前不都是这样吗?再说我也很脏啊。”
刘绍心说,好家伙,那你就更别碰我了。
他先前在野外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横着竖着怎么都能对付,这会儿重新回到人类文明的怀抱,原本的那些矫情讲究就又长了翅膀飞回来,在他身体里面自动归位了。
一般老祖宗把他的这种行为称作“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么一想,刘绍顿觉理直气壮。
他打定主意,在两人洗干净之前,狄迈最好别靠近他三步之内。可惜狄迈不打算让他如愿,说话间已经从一旁拿来布巾,从他脖颈后面开始细致地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