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内殿的寝榻四柱锃光发亮,被褥铺盖熏香座枕也都是崭新,荆州的鹅绒蜀州的锦,比起清心殿也不差什么,景顺帝却左右不能安寝。
御侍医说既受了惊吓,或可服一剂安神药来歇一觉补补精神,他不肯服,御侍医跪奉瓷盅,进言道:“陛下若嫌酸枣仁汤涩口烧胃,或可换成柏子养心丹一类的蜜丸来服。”
跪在地上的臣子战战兢兢,景顺帝却看也没看,直愣愣仰在枕上不吭气,御侍医便转向一旁为难道:“张公公,您看这?”
唤作张公公的内侍笑笑:“这主意好,午膳还未用,先灌一肚子酸汤谁受得住,去换蜜丸来。”
御侍医领着两个掌药连忙退出去,景顺帝叫一介宦官替自己拿主意也没见生气,只一味发呆,张公公遂陪着劝:“要不然先传膳?”
景顺帝其实身子骨尚算硬朗,既没有枯瘦成一把病骨,也没有圆润到大腹便便,甚至脸上斑也不甚多,躺一刻精神头养回来些,越发显得精神矍铄,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丰貌。
只是他精神虽好神情却不大好,直勾勾瞪着帐子顶上活像见了鬼。殿中皇帝不出声谁又敢出声,侍立的宫人都是清心殿带来的,再知机也没有,一个个垂首默立,真的好像满殿没一个活人,都是鬼。
忽然景顺帝叫一声:“晏吉。”
“哎,”张公公上前一步,“陛下?”
景顺帝喊完人却又不再吱声,一心一意入定似的愣起神,张晏吉也不见怪,侍立榻旁假装自己不存在。过不多时外头进来一名内侍,凑近张晏吉说几句,景顺帝仿佛瞬间惊醒,寒声问:“何事?”
传话的内侍立即吓得一个激灵跪趴在地,张晏吉拍一拍他的肩向榻上道:“陛下莫急,是仪銮清点安顿完毕,咱们带来的人毫发无伤。”
景顺帝眼睛又转回帐中,随口问:“还有呢。”
张晏吉连忙又道:“咸阳有司办事不利,玄殿原本驻扎在此,人脸也熟,要查也轻易。只是李大人晌午犯了圣驾,正在外头请罪呢。”
玄殿李大人,这名近臣想必是十分可靠,说起他景顺帝肉眼可见地神情松泛一些,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他叹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能臣,今日两名叫朕恕罪的臣子却最最是无罪,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他这话张晏吉不知为何一时没敢接,只是快速冲跪在地上的小内侍挥一挥袖子。待人出去张晏吉才小声道,“那一位冲撞圣驾的校尉,不如奴才做主发落了罢?”
皇帝刚刚说人家有功,他后脚就主张发落,实实是胆大包天。到底多胆大,只瞧御侍医和小太监的诚惶诚恐便可知帝王平素的积威,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犯上”,这位张公公即是这般胆大。然而景顺帝依然没治他的罪,只是摇头:“先看一看…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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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等着觐见的人很多。
首先羽林卫两个千牛将军,自知临阵逃脱是重罪,垂头丧气等着领罚。此外咸阳大小官员没有一人想着追查火药、修缮城墙、统善伤员、安顿百姓,最初的惊慌过去,这些人从城门口齐刷刷涌到咸福宫等着面圣。也不能怪他们没有办实事的念头,顶头上司都没这个心思咱们想有什么用?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府令带头颤颤巍巍趴在地上愣是没挪过地儿,指望他手底下谁站出来顶事。
事可以先不办,罪名先试着洗一洗,说不准能在陛下面前混个顺眼,万事大吉。
因此,追查城门火药的担子便一股脑落在无名殿肩上,李沽雪忙完手头事务匆匆进殿,一抬眼先看见人群外缘溜溜达达的温镜。
温镜起先倒没看见李沽雪,盖因他是面朝大殿一侧角落里的立柱站着,两面殿门都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便施施然转过身,听见这人问:“在看什么?”
“在看这柱子,”温镜坦然回视,“这柱子好啊,是不掺假的剑南道上等白楠,每棵树龄皆逾百年。”
稍稍凑近,温镜狡黠地眨眨眼:“我家的。”
李沽雪嘴唇上下一碰,含着压低的声音道:“今儿城门的火药是不是也是你家的。”
温镜无辜摇头:“我家没有火药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