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称爸爸是文坛“孟尝君”,这样形容他也确实比较贴切。
爸爸生性豪爽,仗义疏财。他并不属于哪一个党派,但无论哪一方找到他,他都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当年“左联”的胡也频被捕后,与其同居的丁玲四处打听也无消息。沈从文找爸爸想办法。爸爸找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委员刘健群,要求保释胡也频,被刘拒绝,爸爸和他争执起来,刘健群知道爸爸和已做了国民高官的张道藩的交情,只好道出真相——原来胡也频早被枪杀。爸爸不相信,坚持要看照片,刘健群只好答应。爸爸后来把照片给沈从文看,由此,左联五战士被秘密枪杀的事情公之于众。后来,爸爸还送给丁玲1000块钱,让沈从文护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
1933年2月,英国著名戏剧家萧伯纳到上海。邀请方是上海笔会,但上海笔会没有什么经费,花销多由当时任会计的爸爸个人掏腰包。17日,萧伯纳在宋庆龄家午宴,因萧伯纳只吃素食,爸爸请了顿功德林素餐,席上除宋庆龄之外,还有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但当时的报纸,既没爸爸照片,也只字未提此事。爸爸后来被捕,在狱中遇到“胡风分子”贾植芳,特地委托他日后如有机会,一定澄清此事:他当时花了46块钱请的客,而那时据说一席鱼翅宴不过12个银元'1'。
1935年,爸爸认识了项美丽。项美丽原是美国《纽约客》的记者,我们都叫她蜜姬。她和爸爸并不仅仅是lover的关系,在抗战期间,他们一起出版了中文版《自由谭》和英文版Candid ment(《直言评论》)。《自由谭》创刊封面画是一个悲愤的农夫手托被日机炸死的孩子。那时毛泽东刚刚写完著名的《论持久战》,*地下党员、香港《大公报》女记者杨刚奉命立即翻译此文。杨刚经人介绍,住进了项美丽的家。
1995年,我在美国拜访了项美丽,她说,因为编辑《直言评论》,那时爸爸经常去她家,杨刚翻译中不时和爸爸字斟句酌,项美丽也过目,提一些语法上的修改意见,爸爸也经常帮她润色。这篇《论持久战》由爸爸出版了单行本,他还亲自翻译了毛泽东写的序言。这个单行本印了500本,其中一部分发给在上海的外籍人士。那时,爸爸驾着项美丽的汽车,在霞飞路一带洋人寓所和虹桥路别墅门口停下,偷偷塞到信箱后立即开走。后来听说日伪特务要对爸爸动手,爸爸还特地买了支小手枪防身,我小时候还见到过那支小手枪。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五叔做了汉奸,爸爸深恶痛极,隐居在家,拒绝与他同流合污。抗战胜利后,爸爸回到上海,受聘办《自由西报》,爸爸请来许国璋等四名年轻的才子主持编辑工作,后来又请钱钟书来指导。那段时间,钱钟书几乎每天来到家里找爸爸商谈,他写的《围城》当时就很热销。《围城》里的“赵辛楣”在上海话里与“邵洵美”的发音很像,许多读者以为钱钟书是在影射爸爸,其实不然。
我是在弟弟的课本上看到鲁迅对爸爸的评语。后来我翻《鲁迅全集》,数篇文章都有对爸爸的讽刺之语。我不解鲁迅为什么对爸爸误会这么深。爸爸第一次见鲁迅,还是宴请萧伯纳那一次,那天正下雨,天很冷,爸爸见鲁迅站在屋檐下,像在等车,脸都冻得发青,爸爸就主动上前邀请他上自己的汽车送他回去。后来爸爸说:“我跟鲁迅先生并没有个人恩怨。”一篇文章中说,爸爸与鲁迅交恶的原因在于“祸从口出”——说是在萧伯纳造访上海那次,徐志摩好奇问爸爸:“谁是鲁迅?”爸爸脱口而出:“那个蓄着胡子、满脸烟容的老头子。”鲁迅恰在附近听得清清楚楚,从此结成死结??但我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可信,徐志摩早在1931年便去世,怎么可能出现在1933年萧伯纳的招待会上?根本原因或许还在于鲁迅看不上“小资”的新月派吧。
1958年,爸爸以“特嫌”的罪名被捕,1962年4月被无罪释放。出狱后跟哥哥挤在一间陋室里,生活无着。我最后见到的爸爸,是一个饥饿、衰弱、斑白头发、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人,我几乎认不出他。1968年5月,爸爸去世,欠医院400多元医疗费,欠房管处一年半房租600多元,还欠了私人及乡下公社五六百块钱。因为没有路费。在南京的妈妈和我,以及小弟都没有回上海奔丧。
虽然爸爸的肉体已成灰烬,但他在我们的心里永远不会磨灭。
(2006年3月20日)
。。
人生长恨水长东(1)
——我的父亲张恨水
∷∷口述 张 伍
“张恨水”似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尴尬的角色:一方面,作为20世纪创作数量最多、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之一,他用毕生心血所营造的3000多万字的文字世界,用多种体裁,勾勒出一幅幅鲜活的20世纪前半叶的社会图景。另一方面,中国现代文学史却在相当长时间内或将其作为批判对象,或干脆不予列入。
然而拂去历史尘埃,令人不能不重新审视这个名字。他的作品在当年的畅销程度不可想象,他的小说被改编成戏曲和曲艺作品的也最多,从京剧、沪剧、河北梆子、黄梅戏,一直到评弹、京韵大鼓。到了《啼笑因缘》时,甚至连木偶戏都有了。
1937年的南京,张家又要增添一个小生命。因为上面都是男孩,张恨水特别希望这个小生命是个女儿,见又是个男孩,又正值战火纷飞的多事之秋,他说,也好,让他以后入伍打仗吧——这便是“张伍”名字的由来。受热爱京剧的父母影响,张伍考入中国戏曲学校(中国戏曲学院的前身),学习老生,后改为戏曲研究。虽已是七旬老人,但一开口,那字正腔圆、底气十足的“架势”便立即显露出当年功底。张伍说,从父亲为他取的名字也可以看出,张恨水不是许多人想象的只会吟花弄月的旧式文人。
张恨水的“诞生”
父亲“张恨水”的名字,是与《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诸多深入人心的文艺作品联系在一起的。但说来人们也许不相信,儒雅文弱的父亲,居然是数代习武的将门之后。
我的曾祖父张开甲自幼习武,是家乡有名的大力士,太平天国兴起时,他还曾入湘军曾国藩部队。他的绝技是信手拿一双竹筷,向空中一伸,就能夹死一只苍蝇,而被夹死的苍蝇,只是翅膀折断,身体依然完整。父亲后来在写《啼笑因缘》时有一细节:关寿峰请樊家树吃饭时用筷夹蝇,很多人认为“不真实”,“荒诞不经”,殊不知这恰恰是曾祖父的绝技。
父亲原名心远,1895年出生于江西,祖籍安徽潜山。据说他出生那天,正好曾祖父接到了提升参将(二品顶戴)的喜报。曾祖父大喜,认为这个孙子是大富大贵的命,岂不知造化弄人,父亲的一生既不富也不贵,手耕笔种,糊口而已。
父亲6岁入私塾读书,天资过人,过目成诵,祖父本来计划让父亲东渡日本留学,但父亲更向往欧美。祖父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学费,就让父亲等一段时间,不幸的是,祖父突然染上一场急病猝然去世。父亲是家中长子,去世前,祖父把父亲叫到榻前问他: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