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兄弟背着简单的行囊赶到克里特岛的伊腊克林港时,天上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地上泥泞不堪,到处是污秽。两个乞丐坐在船票售票处外的台阶上,向往来的行人兜售一双看上去有六成新的靴子。这靴子和他们身上的装束打扮相比,只会让·感到它不是偷的,就是从死人脚下扒拉下来的。
“去远方发财的人们啊,脚上一定要有一双崭新的靴子。”一个乞丐高声叫卖道。他脸上的皮肤被地中海的风雨侵蚀得比岛上的公共马车道还坑洼不平。
兄弟俩中小的那一个,几乎还是一个少年,他被乞丐手里的靴子吸引住了。“哥,给我买双靴子吧。”
大卡洛斯正在看售票处外面墙上去远东的船票价格,即便是下等舱,也让·在心里盘算了半天,把口袋里的一小卷德拉克马(希腊货币)攥得紧紧的。
“哥,我的两只靴子都进水了。”小卡洛斯继续说。
“那就在里面洗脚好了。”大卡洛斯站在售票窗口前,开始掏口袋。
“敢把世界踩在脚下的年轻人,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兄弟的脚啊!”那个满脸疙瘩的乞丐幽灵一般站在了大卡洛斯的面前。
大卡洛斯推开了递到面前的靴子,“我善待我兄弟的肚皮,就对得起我的老爹了。滚一边去!”
“上帝保佑你的老爹,也保佑你兄弟的肚皮!少爷,给几个子儿吧。这张去远东的船票会让·贵的少爷敲开东方的财富之门,那里遍地的黄金多得人们都懒得弯腰下去拣哩。上帝的财富埋藏在东方,谁跨过了大海,谁就有远大前程。”这是个饶舌的乞丐,大约是乞丐王国的外交大臣。
这话有点说到大卡洛斯的发财梦里了,他买到船票后,把一个硬币放到乞丐肮脏的手掌上。“伙计,前程是不可知的,强悍的是命运。”
这是1902年夏末,卡洛斯兄弟登上从马赛启程、途经希腊克里特岛伊腊克林港、驶往印度支那的大型邮轮“澳大利亚人”号,他们此行的目的本来是新加坡,但正如大卡洛斯所说,强悍的命运将要把两兄弟带到一个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那一年大卡洛斯还不到二十岁,身高却将近两米,硕大的头颅和宽阔坚实的肩膀,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世故和一颗坚硬狂野的心,而他的兄弟大约在十四或者十六岁之间。不要说他这个当兄长的搞不清楚,就是他们的父亲也不知道。老卡洛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回到了故国希腊,两手空空,只带回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是老卡洛斯在欧洲各国到处流浪、遍地播种的结果。小卡洛斯出生在马其顿,母亲快死时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面对父辈闯荡天下的失败,大卡洛斯不甘心自己的家族在寂寂无名中一代又一代地把酒鬼、流浪汉、走私犯、农夫这样的称谓续写下去。终于因他这些年来从克里特岛贩运私酒到土耳其,受到警察缉捕,才不得不带着兄弟远走他乡。老卡洛斯那时已经病入膏肓,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这个老流浪汉只能用自己苍凉失败的人生经验为儿子们送行:“去吧,走得越远越好。世界是个大赌场,现在轮到白种人坐庄,最好是去到一个没有白人的地方,你们就可以当老爷了。”老卡洛斯在新加坡还有一个远房堂弟,多年以前他欠老卡洛斯一份情。“这份情债可以让·们在他那里找到一碗饭吃。”这便是老卡洛斯留给两个儿子唯一的遗产。
船驶离伊腊克林港时,两个年轻人伏在船舷边向故乡告别。克里特岛是地中海里的一个岛,地中海也不过是这个星球上的一片海,它可不能阻断两个具有远大志向的年轻人的前程。兄弟俩那时的心情一半是对未来的迷惘,一半是对前程的希望,而对他们毫无生气、贫穷凋敝的故乡,他们几乎没有一丝眷念。刚刚出门远行离开家乡的年轻人,故乡在心间还没有重量,要等到他们白发苍苍、满脸沧桑的皱纹时,故乡才会沉重得让·在夜晚睡不着觉。因此,当小卡洛斯问:“哥,我们还会回来吗?”时,大卡洛斯看着地中海远方的天际线,自信地说:“你没有听到那个乞丐说什么吗,上帝的财富埋藏在东方。你回来干什么?”他努力想遥远东方的神秘财富应该如何描述,富丽堂皇的宫殿?基督山伯爵的藏宝洞?阿里巴巴的咒语下訇然打开的财富之门?或者在一个智慧老人紧闭的嘴唇后面?
这些猜想真是让·比眺望远方的大海还心旷神怡,也比一个乞丐渴望得到一片面包还令人垂涎。大卡洛斯指指头顶的船舱,说:“每一条狗都有出头那一天,等我们发了大财,当了老爷,我们就买头等舱的船票,手臂上挽着漂亮的东方妞。让·里特岛上那些狗娘养的家伙们看看,是谁家的孩子出人头地了。”
小卡洛斯被这动人的描述打动了,“哥,听说东方女人皮肤很深,是橄榄油色的。我喜欢。”
大卡洛斯不无怜爱地看着他还不谙世事的兄弟,“嗯,你得先买一双漂亮的靴子,才能打动那些东方女人的心。”
“澳大利亚人”号是一艘人满为患的奇怪邮轮,说是难民船吧,它又搭载了梦想家、暴发户、商人、军官、冒险家、虚张声势的绅士和矫揉造作的小姐;但它肯定不是皇家游轮,因为船上虽然有一个印度支那的总督,却只有两名随从。不过邮轮过了苏伊士运河、进入到红海时,总督保罗·贝尔先生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履行自己的角色,因为他要去殖民的地方是一片比法国更大的土地,三个人显然是不够的。
地理大发现四百多年后,远东在欧罗巴人眼里还是意味着两个永不消散的美梦——殖民和财富。拜航海和工业革命之赐迅速富强起来了的西方大国,政府内阁里大都专设有殖民部,他们总是匆匆忙忙地向世界各地派出自己的总督和殖民官员,有时仓促得来不及考察他们的品行和履历。不过在欧洲人看来,被殖民的地方大多属偏远蛮荒未开化之地,许多人还生活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巴黎的大街上随便找一个流浪汉,都可以驯服这些野蛮人,并在他们身上打上欧罗巴的印记。他们什么都需要欧洲人调教,从信仰到穿着,从喝一杯咖啡到修一条铁路。欧洲列强可以凭借坚船利炮给中国输入鸦片,同样也可以在满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在它的土地上修一条铁路,用火车头撞碎古老中国自我封闭了数千年的大门。
在这个早上,餐厅还有乘客在用早餐。法国政府派往印度支那的总督大人穿上华贵笔挺的总督制服,佩戴镏金的剑和各式勋章,让·朗索瓦先生拎出一只大皮箱,餐厅侍者已经收拾出两张大桌子,桌子后面摆上三张椅子,殖民招募工作便开始了。
弗朗索瓦先生是印度支那铁路公司的项目经理,受派遣随贝尔总督前往印度支那协调滇越铁路的修建工程。行前他对自己的使命忧心忡忡,不知道如何应对人手奇缺、势单力薄的局面。根据他掌握的资料,这条铁路将是“印度支那与中国大陆这两大板块的连接线,它将直接把中国云南置入法国的殖民势力范围之内,”当然,还包括云南后面的四川、广西、贵州以及更广袤的土地。这条长度约为500公里的铁路将有3000多座桥梁和隧道,从安南(越南)海防一直延伸到云南府昆明,完成从海平面到云南高原的艰难爬升,整个工程预计将耗资7000多万金法郎。这是一项世界纪录的浩大工程,是疯子才会想得出来的计划。但是,法国人刚刚用钢铁建成了世界上最雄伟的建筑物——埃菲尔铁塔,他们也同样可以用钢铁征服云南高原。因此,在疯狂扩张殖民的时代,在赢得工业化进程先机的法兰西帝国,这样的计划就显得合乎时宜了。面对庞大而衰败的中华帝国,法国人的老冤家英国人也没有闲着,他们正在计划从缅甸修一条进入云南的铁路。因此法国政府的殖民官员当时有句时尚的话:“赶在英国佬的前面。”
总督大人的卫兵兼仆人图勒下士摇响了手中的铃铛,餐厅里安静下来,那是一种因为诧异带来的宁静,许多客人嘴里还嚼着火腿肠。
“女士们先生们,请安静!我,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政府派驻印度支那总督保罗。贝尔,向你们问候早安!我很抱歉打搅了大家良好的味口,但我这里有4000个职位,期待着各位梦想家来应聘。如果你们能如实告诉我,你们的特长和所受教育的情况,我将竭力为各位的美好未来提供保证。”
餐厅里开始骚动起来,许多人以为还在梦里。弗朗索瓦先生打开了那只大皮箱,里面一摞摞的空白表格很快就被一抢而空。有人问保罗。贝尔:“大人,你是要我们去开荒种地吗?”
总督回答道:“不,是去当殖民者。那里不缺廉价的劳动力,缺欧洲人的脑子。”
人们很快就填好了表格,在弗朗索瓦先生面前排起了长队,他负责初审,合格者再在总督大人面前复审。大卡洛斯也抢了两张表格,但在填表时却犯了难,不单是有些问题因为他识字不多而不知道该怎么填写,就是他知道的,自己的经历也乏善可陈,总不能填写往土耳其贩运私酒吧。小卡洛斯在他身后畏畏缩缩地说:“哥,我们还是去新加坡吧。我们可不是当殖民者的料。”
贩运私酒的经历给了大卡洛斯勇气,他对兄弟说:“你看看前面那些挤破了脑袋的家伙,哪个不是欧洲社会的下流胚,他们比咱们好不了多少。”
不过那天弗朗索瓦先生和他的上司贝尔总督似乎不是为同一个政府服务的官员。排在卡洛斯兄弟前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荷兰人,弗朗索瓦先生过目了他的表格,满意地点点头,让·站到贝尔总督大人前面试。总督问他:“你打算如何去面对那些人数众多、又缺乏教养的中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