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韩锷接到一封秘信。看完信后,韩锷就对余小计道:“小计,过两日跟我回一趟居延吧。”
余小计正跟他在石板井玩得痛快着呢,闻言不乐,问道:“回居延干什么?”又看见韩锷手里的信,便问道:“是谁写的?”
韩锷笑道:“回去看看那个曾被你惊为天人的朴厄绯呀,信就是她写来的。”小计一撇嘴,凑上眼来看那封信的落款,落款果然是朴厄绯。他顺势扫了一眼信的内容,缩头笑道:“哎哟,锷哥,你这下可真是大大不妙!别人新近孀居,却要你秘密回居延城一趟,还约的是深夜相会。嘿嘿,这个可大有文章了。这样的事,你带我干什么?我可不想在旁边惹人厌。”
韩锷心中叹气:这小子是越来越皮了。
自从他这次从青草湖回来,跟小计在一起的感觉就不再是长兄弱弟,而像是跟个成年小子在一起的感觉了。两个都算年轻人,小计常有调笑,弄得他恼也不是,怒也不是。
韩锷打量了下余小计一眼,小计今年多大了?实足年龄也只十五岁多吧?怎么原来那么矮小,一下子却窜了这么高,怎么看着也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了?他心里想起刚见到小计时,他那一副惫懒赖的憨憨小模样,唇角就不由一笑。他知道朴厄绯这次邀他回去,多半要说到小计的身世之秘,微笑道:“就是因为是她找我,所以才叫你陪着回去的嘛。”
余小计一挺胸脯:“我明白了,锷哥——你是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陷落于那个……妇人之手,被她那个……阴谋诡计……玷污了你的清白之躯,你是让我跟你一起好保护你的贞节的。没问题,一世人,两兄弟,咱说去就去。”
韩锷被他痞得又好气又好笑,扬手用信虚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保护我?要真跟你说的那样,你要以身相代?”斜眼把小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道:“也不知你到底长没长成呢?嘴上是有两根毛了,就学会这么胡沁?”
信上约的日期其实还早,是在七天之后。想来朴厄绯估计到韩锷事忙,所以尽量把日子约得宽了一些。余小计因早说过要带韩锷到附近的风雪坑看一下,那里的雪景据他说极为好看,所以早早地就撺掇着韩锷动了身。韩锷因为反正目下没有什么事,就依了他。
他来到这塞外虽足有一年多了,但一向冗务繁杂,倒也真没到附近游玩过。风雪坑却不在回居延的正路上,他们特意绕了远。有小计这么个好玩的人相伴,一路上韩锷倒真是笑口常开。
风雪坑在石板井西南,却是好大的一个雪谷。说是雪谷,其实两边倒并不算山,只是绵延而起的两个长约数里的坡地,中间夹的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风雪坑了。韩锷与小计是夜晚到达的,他们两个人也不支帐篷,骑马乏了,仰脸躺在雪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天色皎明,满天里都是星星在眨着眼,宝石蓝的底儿,蓝得近得象贴在你脸上,静静得抚慰得你的鼻息也悠悠细细的。那一颗颗星星缀在上面,仿佛伸手可捉。身下就是雪,松软软的,连绵着象广大到千里万里的雪。可这雪并不冰寒,却给人点绵绵絮絮之感。这么仰颏躺着,让人都觉得自己像个神仙了。
韩锷只觉肺腑里的浊气都被洗净了,半天赞道:“好美。”声音一脱出口,就像要飞到天上,变成颗星星眨着眼。向下看着你,让人都不敢轻易说话了,小计只是无声地躺着。韩锷轻声道:“怎么找到的?”
余小计道:“有时想一个人静静——想静的人总能找到安静的地方的。”
韩锷侧头看向他脸上,只见他的鼻梁比原来已高挺出好多,尖尖的下颏上微有茸毛。唇鼻间正呼出一口白气,细细长长的,淡得像天上的银河。两人静静地倒着,只觉得心都慢慢地静了下来——当真自然之境,常让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而人间之外,原还有这样的卧看星野的快乐的。
第二天天没亮,余小计就拍着韩锷的脸把他叫醒。韩锷一睁眼,天还是黑的,却已是三星当户的辰光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铺了一条大羊毡和马儿蜷缩在一起睡的。半夜很冷,韩锷用身子把余小计露出马腹外的半个身子遮挡了。韩锷半迷半醒地道:“这么早干什么?”
余小计想来已用雪洗了脸,精神得很,疾道:“快点,锷哥,迟了就看不到了!”说着,他抓起一把雪,涂到韩锷脸上。这一激灵,把韩锷彻底弄清醒了。韩锷一支愣就站了起来,整整衣衫,小计已拉着他就跑。
两人一直跑到南面的谷口,只见天宇湛蓝,星光皎彻。晨起的风正沿着那狭长的谷道直吹过来,呼呼的,很大。小计道:“我已找人算过了,今早必有大风。”说着,他们两人就这么迎风而立,只见小计的尖颏黑眸都迎在风里,韩锷的发脚眉梢也都在风里簌簌地飘。只听小计道:“锷哥,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要苦修技击之术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远行世外,独伫荒野,面对天地之大。”
“——天地,可真美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浩叹。随着他的话,天上已微明一线。然后,有一点点鱼肚白抹淡了天上的湛蓝。星星抖抖的,像要抖落一身这一夜还没泄尽的光,回去休息了。接着,一股大风吹过,吹得韩锷与小计发脚眉梢全是冰雪。接着——奇景就出现了:只见一谷中的雪突然飞舞,白茫茫,一粒一粒,不是成片,而是成粒的在那深蓝的夜宇中舞起。松松散散,随风恣荡,满谷皆氛。
韩锷惊呆了,一张口,一股长风就吹入他肚里,似乎把他的身子都吹透了。他携起小计的手,只觉这么站着,竟不似站在人间,也不是天上,而是虚虚幻幻……五楼十二城,天上白玉京,在一瞬间,都虚化为雪,荡得人心中飘飘然有如欲成仙之意。
这种奇景他此生未经。长风中,一切都是动的:那白、那湛蓝、那雪籽、那星星……象河流一样流淌在他们身侧。只有他们是静的,飘浮卓立,如伫世外。韩锷又长吸了一口气,满心满腹,都是说不出的感动。
小计身上所有能飘的东西都在风中飘着,他问韩锷道:“锷哥,你想到了什么?”韩锷静静地看着那身边流动过的湛蓝莹白,流冰澌雪地涤去了他所有的尘俗之念,口里道:“感动”
“还有、……永恒”。
永远有多远?……有多远有多远……如果所有的湛蓝虚白都流动如幻,所有的星光雪粒都漂移无岸,所有的一切都已泛若不系之舟,为什么你还会想到“永远”?
风似乎一停,一停的风中,雪籽星光都静了。湛蓝——它都湛蓝得定了,虚白——它都虚白得怔了,迷离恍惚——都恍惚得无控了,还有什么能沉结下来?
——韩锷一低头,原来是沉眸碎齿,就在身畔。
韩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余小计翻了他一眼道:“骑在马上已补了好半天的回笼觉了,还在犯困。锷哥,你现在精神真的是不济了。”
韩锷笑道:“你锷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风华少年。”他们此时走出风雪坑已有一个多时辰了。离开时,天就已快大亮。韩锷不愿见到日光下的实景破坏他那梦游一般的经历,所以催着小计早点离开。
小计也象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没有多做罗索。离开时,韩锷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记忆深刻的话:“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一句话好像是柳宗元说过的。那里面有一份洞达与洞达之下的忧伤之味,每每重新体会,还是觉得常翻常新。前面有一句好像是“……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韩锷闭目凝思,也许,自己一生最向往的境界就是那温暖而空离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吧?那种境味,他也曾偶然身历。但,最后总不过“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记之”又是为何呢?是不是想三生阅罢,归证因果时,重新寂静于那一刻?……他脑中正这么没边没际地想着,却听小计忽然道:“有人!”那一声有如示警。接着听余小计道:“是两个高手,负伤的高手。”
韩锷一睁眼,他情知小计的功夫虽现下已非一般,且眼皮儿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誉的,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他抬眼一望,只见小计说得果然不错,前面两三里开外。正有两人一乘,丢盔卸甲的模样,极狼狈地往这边赶来。那两人似已望见他们,拨马向这边跑来。余小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好人,他们想抢我们的马。”
韩锷看那两人情急之态,只怕小计说得倒是真的。他见余小计的手已握向身边刀把,心里不由一笑:这孩子还算听自己的话,一向不肯主动惹事。但以他爱热闹的性子怎么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来招惹自己才好。那时出手,就是韩锷也不好见怪的了。
但余小计这时脸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气却是以前所未见过的。韩锷看着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马儿,微微而笑。余小计也勒了马,等着那两人靠前,侧头向韩锷道:“锷哥,你一会儿别出手。”
他脸上少年气盛,有一点跃跃欲试想在他锷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样子。韩锷心底一动,微笑道:“由你,只是别太狠。可能只是给人逼急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余小计唇角一笑,似乎在笑他太过“唐僧”。知道在韩锷身边出手只怕要受拘束,一抖缰绳,先迎了上去。韩锷知他心思,却也由他,伫马在雪地里远远地看。小计的马快,那边两人的马似已疲透了,却是小计奔到两里开外才与他们照面。韩锷还要看小计是怎么出手,却忽然面色一变,喝了声:“大漠王!”
他心下忧急,双腿一夹,斑骓久已通他心意,发足一窜,电一般地就窜了出去。韩锷犹恐去得慢了,小计已遭毒手,口里喝道:“小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