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月亮银白明亮,悬在天幕一角,是一枚磨得亮晶晶的袖扣,别在深蓝的天鹅绒上。
夏弥旬紧紧捏着枕头一角,双眸在月光照映下,像凝结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稍微偏过脸,他朝黑发男人抿了抿嘴角,是微笑,也是混合着希冀与畏惧的脆弱表情。
借着薄霜似的微光,商籁心中只觉得,人间的黑夜真是太狡黠了。趁着太阳隐匿,它悄悄降临,在他的吸血鬼身上,施加了动人心魂的咒语——
魔法生效了。
于是,他的吸血鬼化作幻梦,散成泡沫,白晃晃的在他的大脑里沸烧,奇异而疯狂的光焰焮天铄地,烧焦月匈腔中那颗泥塑木雕的心,就连灵魂也一并烧熔,升腾成灼灼滚漫的白汽。
黑夜说:“快解除我的魔法吧!在白昼降临之前,把咸盐变作蜜糖,把毒药变作油膏,把草灰变作灵粮。”
商籁慢慢倾过身去,伸手将夏弥旬纳入怀中。隔着微茫的光亮,夏弥旬望见那双瞳孔中正涌动着暗夜海洋,深得连焰火都摇摇坠灭。
“我没有爱过谁,所以我能给你很多很多的爱。”商籁的声音像从渺远之地而来,却又近在咫尺之间。“塞给你,丢给你,你只管把它们当作廉价品,哪怕你不想要,我也会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出来给你。”
夏弥旬伸手回抱住他,鼻尖丁页着他的颈侧,感受脉搏的跳动,突突连着自己的心跳。
“很珍贵。”他执拗地坚持,“商籁的爱,对我很珍贵。”
商籁是亮的,暖的,是白昼,是穿透盛夏浓荫洒落的金辉。而他是暗的,冷的,是乌夜,是散发着锋利血腥味的凛冬寒雪。当光热如洪啸席卷漫延,他便无可抵抗,被迫消解鬲虫化,淌成那双宽大手掌中盈盈一掬清水。
清水清浅,哪怕只是一缕微风,都能荡开涟漪。看着本该清澈见底的雪水变得浑浊,变得茫惑,变得酸涩,那因谷欠念而愈发烧灼的恐怖光热,便由此生出无限柔情来,放低姿态,百般哄劝。
殊不知,令霜雪哭泣不已、泪花恣肆的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魔法多么不可思议,连季节也要颠倒。
现在不是正值凉爽洁净的初秋么,为什么会四散洋溢着冬雪的甜美芬芳?混合着炽夏烈阳里高大植株散发的蓬勃清香,简直要把这里的空气都蒸酿成最甘美的苦艾酒浆——啜饮一口,看不到任何报偿也无妨,它抵得过所有孤独和遗忘,麻痹头脑,温暖体。月空。
*
“你好,光明神。相信你一定听过本尊的大名,没错,本尊就是血族第十三真祖鏖虐公。本尊这辈子从没求过谁,但今天,本尊还是腆着老脸求你来了,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本尊希望,你能保佑商籁没病没灾,平安健康过完这一生。本尊知道,人的生命很短暂,无法复生也不能永生,所求唯有让商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能让本尊和他在一起哪怕只多一秒,也是很好很好的。”
“最后,谢谢你。谢谢你上次给本尊的赔礼。因为你的烟花,本尊感到非常幸福。有了这一瞬的幸福,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不幸福,都是最幸福的幸福。”
祈祷完,夏弥旬颇有些惴惴,自己的话语,真的能传递到世界彼端的极乐之庭吗?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把神符放进恋人掌心的那一刻,所有声音都被复诵,每一字,每一句,都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神明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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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解除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玫瑰色的朝阳从地平线翻涌升起,光晕如海上泡沫,星星点点漫过窗沿,将臣卜室照亮——
传说中,要将削尖的楔子,残酷地钉入吸血鬼的心脏,才能使他们灰飞烟灭。却无人知晓,曾经君临千年城顶点的第十三真祖,也会因类似的残酷刑罚,一次又一次陷入甜美的死亡。
不,尖锥之刑好歹是干脆利落的了断,不会使他被腾然悬空感反复折磨,无论怎样流泪哀求,哭得眼睛肿成桃子,都得不到一丁点的宽宥。
其实,黑发恋人已经极尽温柔了,是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还以为这会和温暖的拥抱与轻柔的亲口勿一样,是和煦畅缓的春风。前一刻,他还沉浸在飘飘然的醺醉美梦,后一刻,就被突然变得有些可怕的恋人,拖进两股洋流交汇的湍急旋涡。
一端是极度的痛苦,另一端则是至高的幸福。
半片灵魂与癯白躯壳生生分离,轻盈上升,秽重下沉,末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唯有在错乱视野里快速闪动疾掠的白茫,无休无止,卜昼卜夜。
这就是以吸血鬼之身,赐予神明恩典的代价吗?
你不知道,我不知道。
但,黑夜知道,月亮知道,魔法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