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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2页)

“十九岁的时候她写了一首诗,谱上曲,用钢琴弹唱。旋律忧郁、纯真、优美动人。相比之下,歌词则是象征性、思索性的,文字总的来说是晦涩的。这种对比是新鲜的。不用说,无论诗还是旋律都浓缩着她对远方的他的思念之情。她在人前演唱了几次。平时她显得腼腆,但喜欢唱歌,学生时代参加过民谣乐队。一个听她演唱的人很是欣赏,做成简单的录音带寄给唱片公司一个相识的制作人,制作人也大为欣赏,决定把她叫到东京的录音室正式录音。

“她生来第一次去了东京,见到恋人。录音期间,不断找时间像以前那样亲热。母亲说大概两人十四五岁时就开始有了日常性的性关系。两人早熟,并像早熟男女常见的那样没办法顺利长大,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阶段。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每次都要重新确认自己是何等需求对方。哪一方都完全不为其他异性动心,即使天各一方,两人之间也丝毫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喂,这种童话似的爱情故事你不感到无聊?”

我摇头:“我觉得往下肯定急转直下。”

“不错。”大岛说,“此乃故事这种东西的发展规律——急转直下,别开生面。幸福只有一种,不幸千差万别,正如托尔斯泰所指出的。幸福是寓言,不幸是故事。言归正传。唱片出来了,一路畅销。而且不是一般的畅销,是戏剧性的畅销。销量节节攀升,一百万、二百万,准确数字无从知晓。总之在当时是破记录的。唱片封套上有她的照片,她坐在录音室三角钢琴前,脸朝这边灿然微笑。

“由于没准备其他曲目,环形录音唱片的B面录了同一首歌的器乐曲。管弦乐团和钢琴。她弹钢琴同样精彩。那是一九七零年前后的事。当时没有一家广播电台不播这首曲——母亲这么说的。我那时还没出生,自然不知道。不过最终她作为歌手推出来的只此一曲。没出密纹唱片,环形录音唱片也没出第二张。”

“我可听过那支曲?”

“你常听广播?”

我摇头。我几乎不听广播。

“那,你恐怕没听过。因为如今很少有机会听到,除非听广播里的老歌特集。不过歌的确是好。我有收录那首歌的CD,不时听一听,当然是在没有佐伯的地方,因为她非常讨厌别人触及那件事。或者不如说,大凡过去的事她都不乐意被人触及。”

“歌名叫什么呢?”

“《海边的卡夫卡》。”大岛说。

“《海边的卡夫卡》?”

“是的哟,田村卡夫卡君。和你同名,堪称奇缘吧。”

“那不是我真正的名字。田村倒是真的。”

“可那是你自己选的吧?”

我点头。名字是我选的。很早以前我就决定为新生的自己选用这个名字。

“不如说这点很重要。”

二十岁时佐伯的恋人死了。正是《海边的卡夫卡》最走红的时候。他就读的大学因罢课处于封锁状态,他钻过路障给住在里面的一个朋友送东西,是夜间快十点的时候。占据建筑物的学生们把他错看成对立派的头目(长得像),抓起来绑在椅子上,以间谍嫌疑进行“审讯”。他想向对方解释他不是那个人,但每次都遭到一顿铁管、四棱棍的痛打。倒地就被皮靴底踢起。天亮前他死了。头盖骨凹陷,肋骨折断,肺叶破裂,尸体像死狗一样被扔在路旁。两天后学校请求机动队冲进校园,只消几小时便彻底解除封锁,以杀人嫌疑逮捕了几个学生。学生们承认所犯罪行,被送上法庭。由于本来没有杀人意图,两人以伤害致死罪被判短期徒刑。对任何人没有意义的死。

她再不唱歌,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说话,电话也不接。他的葬礼她也没露面。她向自己就读的音乐大学提交了退学报告。如此几个月过后,当人们觉察时,她的身影已从街上消失。没有一个人知道佐伯去了哪里和做什么,甚至父母都未必知晓其准确去向,她像烟一样消失在了虚空里。即使最要好的朋友即大岛的母亲也对佐伯的下落一无所知。也有人说她在富士林海里自杀未遂,现在住进精神病院。又有人说熟人的熟人在东京街上同她不期而遇。据那人说,她在东京从事写什么东西的工作。还有人说她结婚有了孩子。但哪一种都是无法证实的传言。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点是清楚的:那期间无论佐伯在哪里做什么,经济上都应该没有问题。她银行账户里有《海边的卡夫卡》的版税打入,去掉所得税还剩有为数不小的款额。歌曲在电台播放或收入老歌CD,尽管款额不大,但仍有版税进来,足可以用来在远方什么地方悄然独立谋生。况且她父母家境宽裕,她又是独生女。

不料二十五年后佐伯突然返回了高松。回乡的直接原因是料理她母亲的葬礼(五年前他父亲的葬礼上她没有出现)。她主持了小规模葬礼。丧事告一段落之后,她卖掉了自己赖以生长的大房子,在高松市内的幽静地段买了一套公寓,在那里安顿下来,看情形已不再打算搬去别处。过了一些时日,她同甲村家之间有事谈起(甲村家现在的当家人是比去世的长子小三岁的次子,佐伯同他单独谈的。谈的内容无由得知),其结果,佐伯担任了甲村图书馆的负责人。

今天她也容貌美丽、身材苗条,样子基本和《海边的卡夫卡》唱片封套上的一模一样,依然文雅秀气,楚楚动人。只是那绝对通透的微笑没有了。现在她也时而微笑,妩媚固然妩媚,但那是局限于一定时间和范围的微笑,外围有肉眼看不见的高墙。那微笑不会将任何人带到任何地方。她每天早上从市内驾驶灰色的“大众·高尔夫”来图书馆,再开它回家。

虽然返回了故乡,但是她几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亲戚交往,偶然见面时也只是彬彬有礼地聊几句世间套话。话题也很有限,每当涉及往事(尤其是有她在里边的往事),她就迅速而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她出口的话语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但其中缺少应有的好奇心和惊叹的余韵。她鲜活的心灵——假如有的话——总是深深藏匿在哪里。除去需要做出现实性判断的场合,她极少表露个人意见。她自己不多谈,主要让对方开口,自己和蔼可亲地附和。同她交谈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在某一点上倏然怀有朦胧的不安,怀疑自己无谓地消耗她宁静的时光、将一双泥脚踏入她井然有序的小天地,而这种感觉大多是正确的。

返回家乡之后,她对于别人依旧是谜一样的存在。她以无比洗炼得体的风度继续穿着神秘的罩衣。那里有一种难以接近的东西。就连名义算是雇主的甲村家人也让她几分,从不多嘴多舌。

不久,大岛作为她的助手在图书馆工作。那时候大岛一没上学二没工作,一个人闷在家里大量看书听音乐。除了网友,朋友也几乎没有。加上血友病的关系,他或去专门医院,或驾驶马自达赛车兜风,或定期去广岛的大学附属医院。除去待在高知山间小屋的时间,从未离开这座城市。但他对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一天因偶然的机会,大岛母亲把他介绍给佐伯,佐伯一眼就看中了他,而大岛也满意佐伯,对图书馆工作亦有兴趣。佐伯日常性接触和说话的对象,似乎唯有大岛一人。

“听你这么一说,佐伯回来好像是为了管理甲村图书馆。”我说。

“是啊,我也大体同感。母亲的葬礼不过是她返回的一个契机。毕竟返回浸染着往日记忆的生身之地是需要相应的决心的。”

“图书馆就那么重要不成?”

“一个原因,在于他在那里住过。他——佐伯去世的恋人在现今甲村图书馆所在的建筑物、也就是甲村家过去的书库里生活来着。他性喜孤独——这也是甲村家血统的一个特征——所以上初中时他不住在大家住的主房,而希望在离开主房的书库里有自己一个房间。结果愿望实现了。毕竟是喜欢书的家族,这方面能够理解——‘原来想住在书堆里边,也好也好!’于是他在那边生活,不受任何人干扰,只在吃饭时间去主房。佐伯每天都去那里玩,两人一起做功课,一起听音乐,说很多很多话,估计还一起抱着睡觉来着。那里成了两人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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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岛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看我的脸:“往下你就住在那里,卡夫卡君。正是那个房间。刚才也说了,改建成图书馆时多少有所变动,但作为房间是同一个。”

我默然。

“佐伯的人生基本上在他去世那年、她二十岁的时候停止了。不,那个临界点不是二十岁,有可能更往前。那我就不清楚了。但你必须理解这一点,嵌入她灵魂的时针在那前后什么地方戛然而止。当然,那以后外面的时间依然流淌,也无疑对她有现实性影响,可是对于佐伯来说,那样的时间几乎不具意义。”

“不具意义?”

大岛点头:“形同于无。”

“就是说,佐伯始终生活在停止的时间中?”

“对的。不过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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