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的乘客简直自发成了一个战线,大家拧成一股绳,在人群中像纤夫一样艰难前进,其中不乏走着走着就开始发晕的人,晃晃悠悠的就要倒下去,相比之下心机表黎嘉骏一开始就找了两根“拐棍儿”,反而活着走出了人之地狱。
可那也仅仅是开始。
整个宜昌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候车室,码头牌匾前是一花,牌匾后就是一世界……
她告别了那两个热心大哥,背着大包像个龟丞相一样在人群中挪动,臭气熏天,很多时候脚下的污渍颇像是被踩烂的屎,可当她没地方挪脚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踩上去。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当初二哥带她住的旅社,他工作需要,经常在宜昌中转,他这样的公子哥总不愿意去挤兵营,有钱任性就常年包着一间房,也就是上次被她鸠占鹊巢的那间。
而事实上这样有钱任性的人不少,那个旅社有大半都是被各种军官或者军官的情妇住着,消息最是流通。
宜昌并不大,她的方向感还不错,在这儿雇人力车和就和堵城里打车一样,还不如自己的十一路,她背着双肩包走街串巷,竟然产生了一种国庆节当背包客的感觉,一路踩着屎和尿到了那家贵文旅社。
相比外面的人山人海,这里面竟然一片冷清。
或者说时空旷,偌大的大堂连桌椅都没了,就剩一张柜台。
掌柜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穿着长袍马褂站在柜台后面,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从圆框眼镜中望过来,眨了眨眼:“对不住类小姑娘,本店已经打烊咯。”
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口音,黎嘉骏差点没听懂,她啊了一声,只觉心累,撑着病体背着这么个大包走这么久可不是好玩的,原地发了会儿呆,她正想求求情,就听那掌柜道:“不过你兄弟的房间倒是还有张床,要去睡吗?”
“啊?您,您还记得我啊?”
“生意人。”掌柜笑着点点自己的脑子。
黎嘉骏激动起来,连忙上前:“那您最后一次见他是啥时候?我,我就是来找他的!”
“他不是回重庆了?对了,您也是姓黎吧。”得到黎嘉骏点头,他便继续道,“黎小姐,你怎么这时候来这,你家大人呢,或者兄弟,当家的呢?”
黎嘉骏听到回重庆三个字就不行了,她没回答掌柜的问题,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是听说上船的,那船还被炸了的,所以我们才托人打听,听说没往重庆去,去武汉了。”
掌柜一听就摇头了:“嗨,你们交通部这群长官都住我这,没听说谁……诶,等下。”他忽然歪头思考了一会儿,扶了扶眼镜开始翻手下的入住本,哗啦啦的。
黎嘉骏提心吊胆的凑过去,看他在那儿翻了许久,突然对着一条记录道:“是有这么一波去武汉的事儿,但你兄弟应该是没去的,那晚我还和他聊天呢,他说要回去揍姑爷来着。”
“……”黎嘉骏只觉得脑子里灰突突的全是泥浆,又重又浑,她相信大哥的判断,也不得不信,可大哥说的模糊不清,显然自己也没多少头绪。这去武汉的一波是给了她希望,可掌柜这般笃定,分明是一个更明确的可能。
“他。”黎嘉骏觉得嘴巴很干,整个人晕乎乎的,她搜索着问题,“他们去武汉的,和回重庆的,一样时间吗?”如果时间相近,那很有可能是别人看错了,他真的上了去武汉的船。
“差得多了,重庆是中午,武汉在傍晚呢,毕竟那一路开去,可危险呀。”
黎嘉骏是真站不稳了,她疲软的坐在柜台边,捶着腿,脑子里乱哄哄的。
怎么办,问不下去,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
自从消息传来,她就连假如两个字都不敢想,一旦不由自主的冒出来,她就全身发软,仿佛下一秒就会瘫倒在地上,连继续站立,继续行走的力气都没有。
要平时她根本无法感觉到自己对二哥会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可是现在她真的已经体会到这种感觉,这种连想一想以后的生命里没有他,就连接下来的路怎么走都没有力气考虑的感觉。
两人分分合合共患难了才七年,可他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九一八,台儿庄……
他毒舌,滑头,吊儿郎当。
可当他把相机交给她,自己穿上军装走出大门时,这个男人于她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秦梓徽觉得她给他指出了人生的方向,可在这个时代,她却实实在在的被那个青年牵引着,一步不落。
怎么办,如果他死了。
黎嘉骏还是不敢想,可她已经不可抑制的哭了起来,她坐在地上,抱着大包,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全身抽搐。
旁边有虚弱的安慰声,她都充耳不闻,眼里脑子里全是二哥各种迎面而来的身影,九一八后那个清晨的薄雾中他西装革履;逃离奉天那夜他翻墙而来;齐齐哈尔那个裁缝店外他穿着军装坐着日军的车在人群外紧张失措;天津火车站他一把揪住扒火车的她跌进车厢……及至到台儿庄,她一转身,他就站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