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看林姑姑远去,总觉着哪里不对,先前两回问林姑姑出宫事宜,她便说自己能不能出宫全看太后的意思,如今又说没有五个月了,是没有五个月便能出宫还是旁的什么,苏禾不明白,尤其又想到林姑姑去过两回内官监,她心头一惊,有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浮起来。于是当日下值后,苏禾悄悄跟在林姑姑身后出了针工局,果然她一直往西边,直出黄瓦东门,去了内官监。上回去了内官监,这回又去,到底为的什么?苏禾在门外徘徊等待,恰逢那个驼背的老太监出门,只见他撑着门框笑弯了腰,笑了好一会儿才过来,拂尘一甩,掐着尖细的嗓子问:“怎么?这是缠上我们沈管了?”
苏禾哼了声道:“我才没那么待见他呢,”说着走开了几步。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林姑姑从里头出来。她很疲惫的样子,踉踉跄跄走到海棠花树下,撑着树干狠喘了几口气,苏禾忙上前扶住了她,“姑姑,我扶您回去。”
“你……你怎么又跟来了?”
林姑姑不悦,苏禾却嘘声道:“姑姑,我们回去再说,”说着,一路走,扶她出了黄瓦西门,在过道里,趁着人少时关切地问她:“姑姑,究竟怎么了,他对您用刑了么?”
林姑姑不言,只是握紧了苏禾的手,深深望着她,原本清明的眼中死气沉沉,一直以来苏禾都觉林姑姑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全是因着这双精明睿智的眼,这会儿眼睛里的光寂灭了,便好像真到了暮年。苏禾知道林姑姑若不愿说,自己问不出来,便只好不问了,只当夜为她沐足时同她多说了好些话宽慰她,但夜里她自个儿却睡不着了,林姑姑三番两次去内官监,每回回来都一副蔫蔫的样子,她不能坐视不理,可她一小小宫女能做什么呢?向沈阔求情么?她有这样大面子?当日苏禾和林姑姑同来内官监的事被那驼背的老太监禀给了沈阔,他还不住说笑说沈阔招人喜欢,那姑娘是赖上他了。沈阔却面色凝重,林姑姑与那件大事有关,没多少活头了,苏禾与她交好,若卷进此案,只怕丢了小命,于是在第五日针工局的屋子修缮完工时,他亲自去了一趟。恰好苏禾在廊上迎面遇见他,她只装不认得,虚行一礼便若无其事往前去了,沈阔却上前拦住她,“果然与咱家再无瓜葛了?”
苏禾想到局里编排她的那些话,立即后退三步与他隔开了才仰头问他,“公公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奴婢还要忙。”
微不可闻的一声冷哼,沈阔高傲地调开视线,与苏禾擦身而过,“别同你那林姑姑走得太近。”
林姑姑?苏禾回头诧异地望着他,沈阔也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苏禾才敢确定他确实说了这句话,且看那严肃样子,必是很要紧的事。为什么不能与林姑姑走得近?苏禾想追出去问,却又想着周围人多眼杂,她们本就在编排她和沈阔了,再追出去,还不知要编出什么瞎话,况且沈阔也不像要解释的样子,于是她立即去寻林姑姑,可惜林姑姑去了巾帽局,后头苏禾便把这事儿忘了,还是晚上给林姑姑沐足时才记起来。“姑姑,您去内官监究竟为的什么事?您告诉我吧姑姑,兴许我能替你分忧呢!”
苏禾将她的脚捧在怀里,用洁白的巾帕包裹着,细细擦拭,自从上回林姑姑为她上药后,苏禾便是打心底里把她当师父伺候了。“又问这个做什么?”
林姑姑板起脸。“今儿沈管还让我少跟您亲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苏禾并不认为林姑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才被沈阔叫去审问,毕竟林姑姑人好,又是宫里的老资历,这么些年没出过错,也没几人敢对她不敬。林姑姑不言,她透过半开的黄杨木窗望向辽远的墨蓝的天,久久不言,直到苏禾替她把鞋袜穿上,伸手在她面前扫了几下她才醒过神。“姑姑,您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吧,”林姑姑强扯嘴角笑了笑,示意她出去。苏禾觉她神色不大对,只叮嘱道:“如今已过了寒露,姑姑要当心身子,夜里早些睡,要那被子不够厚,我明儿再塞些棉花缝补起来。”
林姑姑嗯了声,苏禾过去把两扇窗关上了,才拎着木桶出门。苏禾一去,林姑姑便好似抽去了所有力气,颓下身子深深叹了口气,她走到黄梨木四扇镜台前坐下,望着铜镜里两鬓斑白的自己,抬手抚了抚鬓角,不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的头发就跟苏禾一样乌油油,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很讨郭太妃欢心……那些年少青春的日子,哪怕伺候人也是甘甜的,却终于都消逝了,太妃薨后的十几年是她偷来的,她忘记前尘,苟且偷生,以为能挨到明年开春出宫,没想到太后还是召见了她,两回,太后试探了她两回,看她知道多少,那时她便知瞒不住,于是回来赶紧让苏禾接手自己的活儿,这两个月可算把她训出来了,而她,大约等不到明年开春,不然沈阔怎会同苏禾说叫她离她远些,一定是他们知道了什么。年纪上来了,林姑姑嗜睡,可是当夜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尘封在记忆中多年的宫廷旧事,又想到自己的身后事,眼泪流了一夜。而当夜,苏禾也下定了决心要去求沈阔,不就是低个头嘛,大丈夫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