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终于还是凝滞起来,陈青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放松身体。
就听到对方很轻描淡写地把话说完:
“……陈老师考虑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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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和短信都是一个月之前开始来的。
用的是私人号码,言简意赅地表明了身份,询问陈青有没有意向和公司旗下的画廊进行合作。
简讯里提到的“嘉盈艺术”也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挂靠在程氏如雷贯耳的商业版图之下,正是当下国内最大的艺术品商行之一。
——而艺术是一个圈子。
这句话甚至不需要更多的注释。时尚圈,名利场,很多东西交汇贯通。
不管是绘画,摄影,还是模特抑或设计,每一年的大秀、评奖和拍卖都可以捧出无数的新人,而走进那间华彩的大厅和“画出一幅画”中间,甚至也隔着一道几乎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个所谓的“引路人”能在其中发挥多少作用,又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陈青本科时在美术馆有过一份兼职,当时就见过许多策展人与艺术经纪的往来,平日里同学来往,也都知道由嘉盈经手运作的艺术品最后都能抵达什么样的价值。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间商行从母公司独立之初,取的就是董事长爱人的名字。
收到短信的那一瞬间陈青怔了一下,忽然想到男生和他提起自己父母当初坠入爱河的浪漫经历:为了所爱之人开疆拓土创立崭新品牌,放在哪里都是值得炫耀的传奇事迹。
只是现在距离那场婚姻的结束,也已经过去七年了。
果然之后又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一些信息,陈青有的回了,有的没回,对方是那种矜持的上位者,有什么意图都很含蓄地点到为止,但也不难琢磨意会。
一个年轻女孩在闯荡社会的时候会遇到什么,如果你需要经历的事情足够多,就知道人类的欲念和丑态在这一类场合并没有高低之分。
而她会需要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需要一份兼职来填补姑母家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搭伙费用和学校发来的校服账单,小姑娘长身体,不知不觉去年的衣服就会不够穿。
陈青在这几年里教过很多的学生,在画室里指导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美术生怎样通过校考联考,大家的眼睛里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希冀,好像越过那条界线就是无限的新天新地。
至于陈青和那些人的不同则在于,她是真的很缺钱。
这句话说出来直白到好像一个笑话,但实际上会给人带来的影响却无所遁形。
最直接的部分就在于陈青不可能放弃稳定收入的画室兼职,而去参加更加自由的艺术工坊实习或者更多个人的艺术创作,当初选择的专业也是稳妥到可以确保自己在成年之后能够独自活下去的类型。
选学美术的决定其实是在方朵被领回家之前很久就做出的,在身边的同龄人都被安排着为商学和管理课程的offer做准备时,她和当时一中的那位美术老师谈了两个课间,就回家提出了这个愿望。
这是关系到她后来人生的一个转折,也是很自觉地在陈世国和任华枝面前退后的一小步:毕竟供养一个艺术生的花费对陈世国来说微不足道,而真正要在将来“继承家业”的那个孩子却又决不会真的耽溺于琴棋书画。
像这种心照不宣的细节,微妙不可言说的转圜,散落在这一份生活更多细微之处的烙印——可能这是陈世国和任华枝那样的人都理所当然会掌握的能力,但其实陈青在这方面的谙熟来得比所有人的想象都更早。
说不上是耳濡目染从小锻炼出来的傍身技艺,还是“像她这类人”天生就刻在潜意识里的本能。
那种紧迫感或许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种子,而方朵的到来和后来陈世国夫妇无可转圜的败境,则无疑加快了这一道进程。
——陈青还留着这些年的手账本。
用蓝色钢笔画出横平竖直的尺线,上面一格一格都是精密的日程和来往收支。
课表,兼职,交通线路和时间,熄灯之后在宿舍走廊上抱着画板赶作业的占位取舍策略。
那种日程规划几乎已经到了一种精密到几乎可以无视当事人的意愿而自动运转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那一个在昏黑夜色里看片子的夜晚反而似乎变成某种意外一样的存在——一种关于“更多可能”的尝试,在被压迫到极致的奇点背后深藏的一整片宇宙光辉——然而最后戛然而止的句号画在一双缓慢抚摸她的肩膀的手。
荧幕上的进度条依然在滚动,一双男女投入而忘情的交缠失去了声音,就只剩下零落的黑白破片。
(“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
那段三级戏码和所有滥情而玩弄技巧的影剧一样不值得留念,片尾缓缓切进的字幕倒是高深莫测。
出乎意料地,陈青在那一瞬间想到方朵。
方朵第一天走进陈世国家里那一扇过于厚重而花纹繁复的大门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转变为一片沉黑的暮色。
那一天陈青和任华枝都在家,陈世国说自己要在外面吃饭,于是厨房里冷锅冷灶,保姆前一天请假回老家,说是儿子结婚要摆酒。
为此任华枝还封给她一份红包,权作主家不跌份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