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与殿中无数朝臣一起,默默地看向了太子周显。他们的唇舌,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凝固了起来。只有在他们的目光中,重重叠叠如同浪潮般,蕴含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复杂之色。
这位太子殿下,远非往日里众人所认识的那一位仁厚寡言的储君。大半时候沉默地站在天奉帝身后,不声不响的太子殿下,虽然是无可争议的国之储君,大孟正统,但大多数时候,众臣敬重太子,只是因为他的身份。
中宫所出,皇帝唯一的嫡子,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些名号与身份,从太子周显降生之日起,就牢牢地烙印在了他的头顶上。旁人只能看到这一行鎏金贵极的名号,听着太傅、郑弘等近臣对于太子其人的描述。太子党所奉的,也远非周显本人的品性才具,而是与高贵妃等外戚一流相对而立的“正统”。
这时,有人才忽然想起,当年太子殿下以雷霆手段治黄河水患,一举拿下冀州三郡半个官场的雷厉风行。——当时尚未觉察,直到今日,众多朝臣才蓦然惊觉。
原来在大厦将倾的大孟宫禁之中,竟然悄无声息地蕴养出了这样一位杀伐决断,临危不惧的未来君主。
只有这样的国之储君,才能在外敌兵临城下,皇帝病倒,内忧外患之际,有一言斩来使以定军心的魄力。
唯独秦骞的目光,在偷眼从太子面色上掠过之时,骤然凝固。
他终于想起来,太子周显方才那一抹笑意与神色,究竟像谁了。
优柔寡断的天奉帝不会露出那般神情,温柔如水的元慧先后不会有这种笑法。那种乾坤独断、杀意横生的笑意,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那是太子殿下的义姐,在传闻之中,抱着太子周显长大的戚家主帅——
戚玉霜。
……
旭日东升。
晨光透过重重阴云,骤然洒下大地,群山苍茫,四野寂静,如同披上了一层稀薄冷肃的轻纱。即使阳光泼洒在山峦之间,已经化作一片灰烬余炭的翠屏山上,也无法映照出一丝一毫的温暖之色。
京城的城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听到声响,在城下等待已久的犬戎探马们迫不及待地催动马匹,齐齐上前,就欲迎回带着大孟降表的使臣出城。
然而,就在他们快马刚刚奔到城前之时,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擦过一名犬戎探马的面颊,“砰”的一声,砸在城前的杂草污泥之中。
那鲜血淋漓的人头之上,是犬戎使臣目眦欲裂的双眼。直到死亡来临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大孟直接斩杀于宫门外。
京城之中,一条条旨令如同如同急雨般,一道接着一道,从宫禁中不断传出。这位大孟的东宫太子,终于再一次显露出了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储君气度。犬戎使臣的人头早已由羽林军悬挂于枪尖之上,在城中巡游示众,遍观于三军与百姓之中。
犬戎困城,民心惶然,当此逆境之下,太子周显斩杀前来招降的犬戎使臣,代圣人传谕三军,大孟君臣尚在城中,由天子以至于朝臣,誓死不退,与三军百姓共存亡。
一时间,军心大振,民心鼎沸。京城百姓与安置在京中的四郊民众,仿佛骤然看到了绝境之中的一点希望,无不欢欣鼓舞,士气高昂。
尤班单于看到探马战战兢兢提回来的人头,并没有发怒。
他的脸上、身上,依旧残余着大火烧伤的痕迹,本就苍白如纸的面色,仿佛抽尽了血色一般,更加苍白了,全身上下的精气神,仿佛都凝聚到了他那一双宛若黑鹰的双眼之中,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寒芒。
他的眼睛盯着使臣死不瞑目的头颅,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森寒笑意。
午时,攻城之战,彻底打响了。
恢弘古老的京城城墙之下,犬戎支起云梯,挂起弯刀,如同黑色的浪潮一般,轰然向城头发起了进攻。投石车带着滚滚的巨石重击在厚实的墙壁上,黄色的烟尘冲天而起,整座京城,仿佛都在犬戎大军的攻势之中震动颤抖着。
家家户户之中,青壮年男女将年幼的孩童塞到床下、捂住他们的耳朵,让老人们躲进陈年的地窖里,每一个人都在战栗地等待着。
杨陵一身镔铁战甲,从头披挂到脚,立于东门之上,大孟的羽林军与冀州府军经过短暂的重新编制,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他知道,在京城西门,窦克孝也正率领着另一万将士,守在城墙之上。
犬戎虽然具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却不可能四门齐攻,必然有侧重的突破之口。据戚玉霜的推演,应当正在于京城的东、西二门。
烟尘漫天,黄土四起,在投石车带来的轰鸣震动之中,第一批犬戎兵士一步步顶着大孟军队投下的礌石滚木,如同磨牙吮血的恶狼,登上了城墙垛口的边缘。
他们的眼中,闪动着嗜血的颜色,与狰狞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