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湍制台九姨太身边的那个大丫头,自见湍制台属意于她,她便有心惹草粘花,时向湍制台跟着勾搭。后来忽然又见湍制台从外面收了两个姨太太,她便晓得自己无分。嗣后遇见了湍制台总是气的跷着嘴唇,连正眼也不看湍制台一眼,至于当差使更不用说了。湍制台也因自己已经有了十二个妾;又兼这新收的十二姨太法力高强,能把个湍制台压伏的服服贴帖,因此也就打断这个念头。但是每逢见面,触起前情,总觉自己于心有愧。又因这大丫头见了面,一言不发,总是气愤愤的,更是过意不去。因此这湍制台左右为难,便想早点替她配匹一个年轻貌美,有钱有势的丈夫;等他们一夫一妻,安稳度日,藉以稍赎前愆。
主意打定,于是先在候补道、府当中,看来看去,不是年纪太大,便是家有正妻,嫁过去一定不能如意;至于同、通、州、县一班,捐纳的流品太杂,科甲班酸气难当,看了多人,亦不中意。湍制台心中因此甚为闷闷。后来为了一件公事,传督标各营将官来辕谕话。内有署理本标右营游击戴世昌一员,却生得面如冠玉,状貌魁梧,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此时湍制台有心替大丫头挑选女婿,等到大众谕话之后,便向他问长问短,着实垂青。幸喜这戴世昌人极聪明,随机应变。当时湍制台看了,甚为合意。
等到送客之后,当晚单传中军副将王占城到内衙签押房,细问这戴世昌的细底,有无家眷在此。王占城一一禀知,说:“他是上年八月断弦,目下尚虚中馈。堂上既无二老,膝前子女犹虚。”湍制台一听大喜,就说:“我看这人相貌非凡,将来一定要阔,我很有心要提拔提拔他。”王占城道:“大帅赏识一定不差。倘蒙宪恩栽培,实是戴游击之幸。”湍制台听了,正想托他做媒,忽然想起:“我一个做制台的人,怎幺管起丫头们的事来?说出去甚为不雅。”转念一想:“不好说是丫头,须改个称呼,人家便不至于说笑我了。”想了一会,便道:“现在有一事相烦:从前我们大太太去世的前天,曾扶养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认为干女儿,等我们大太太去世,一直便是我这第九个妾照管。如今刚刚十八岁。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虽则是我干女儿,因我自己并未生养,所以我待他却同我自己所生的无二。今天我看见戴游击甚是中意,又兼老兄说他断弦之后,还未续娶;如此说来,正是绝好一头亲事。相烦老兄做个媒人,并且同戴游击说,他武官没有钱,不要害怕,将来男女两家的事,都是我一力承当。”
王占城诺诺连声。出去之后,连夜就把戴世昌请了过来,告诉他这番情由,又连称“恭喜”,口称:“吾兄有这种机会,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戴世昌听了,不禁又喜又惊又怕:喜的是本省制台如今要招他做女婿;惊的是我是个当武官的,怎幺配得上制台千金!转念一想:“我要同他攀亲,这个亲事阔虽阔,但是要拿多少钱去配他?”因此心中七上八下,楞了半天,除却嘻开嘴笑之外,并无他话。王占城懂得他的意思,又把湍制台的美意,什幺男女两家都归他一人承当的话说了出来。戴世昌听了,止不住感激涕零,连连给王占城请安,请他费心。
王占城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上辕禀覆制台。禀明之后,湍制台回转上房,不往别处,一直竟到九姨太房中。此时他老人家久已把九姨太丢在脑后了,今儿忽然见他进来,赛如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般。想要前来奉承,一想自己是得过宠的,须要自留身分;如果不去理他,或者此时什幺回心转意,反恐因此冷了他的心。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湍制台早已坐下,说道:“我今儿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为着我们上房里丫头,年纪大的,留着也要作怪,我想打发掉两个,眼睛跟前也清楚清楚。你跟前的那个大丫头,今年年纪也不小了,也很好打发了,你又不缺什幺人用。所以我特地同你说一声儿。”
九姨太起先听见湍制台要打发他的丫头,心上老大不自在。要说不遵,怕他着恼;如果依他,为什幺捡着我欺负?尚在踌躇的时候,只听湍制台又说道:“你的丫头,我是拿她另眼看待的呢。我替她捡了一个做官的女婿,又是年轻,又是有钱,亦总算对得住她的了。但是一件,既然说是配个做官的,怎幺好说我们的使女?我想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好说是你的干女儿。你说好不好?”九姨太本来满肚皮不愿意,后来见说是许给一个做官的,方才把气平下;又想:“这丫头果然大了,留在家里,亦是祸害。倘若再被老爷看上了眼,做了什幺十三姨太,更不得了,不如将机就计,拿她出脱也好。”想完,便道:“我当不起她做我的干女儿,就说是你的干女儿罢。”湍制台道:“你我并不分家,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吗。”九姨太道:“既然如此,也得叫她出来替你磕个头。”湍制台道:“这也可不必了。”正说着,九姨太已把大丫头唤了出来,叫她替老爷磕头,还要改称呼。大丫头扭扭捏捏的替湍制台磕了一个头,湍制台还了一个半礼,起来又替九姨太行过礼,九姨太便吩咐一应人等都得改称呼,因她小名唤做宝珠,就称她为宝小姐。
过了两天,湍制台便催着男家赶紧行聘,叫善后局拨了三千银子给戴世昌,以作喜事之用,又委了戴世昌两个差使。此时湍制台因为自己没有女儿,竟把这大丫头当作自己亲生的一样看待,也拨三千银子给九姨太,叫九姨太替她办嫁装。有了钱,样样都是现成的。男家看的是十月初二日的吉期。戴世昌特地又租了一座大公馆。三天头里,请媒人过帖,送衣服首饰,面子上也很下得去。两位媒人:一位中军王占城,一位首府康乃芳。到了这一天,一齐穿着公服到制台衙门里来。湍制台却是自己没有出来奉陪,推说自己有公事,叫侄少爷出来陪的。两个媒人也没有坐大厅,是在西面花厅另外坐的:这倒是湍制台爱惜声名的缘故。
且说到了正日,男府中张灯结彩,异常闹热。虽然有些人也晓得是制台姨太太跟前用的丫环,但是制台外面总说是亡妻的干女儿,大家也不肯同他计较,乐得将错就错,顺势奉承。还有些官员借此缘由前来送礼,湍制台也乐得捡礼重的任意收下。这场喜事居然也弄到头两万银子,又做了人家的干丈人,颇为值得。花轿过去,一切繁文都不必说。到了三朝,宝小姐同了新姑爷来回门。内里便是九姨太做主人。九姨太自己不曾生养,平空里有了这个女婿,自然也是欢喜。而且这女婿能言惯道,把个干丈母娘奉承得什幺似的,因此这九姨太更觉乐不可支。
闲话少叙。单说这戴世昌自从做了总督东床,一来自己年纪轻,阅历少,二来有了这个靠山,自不免有些趾高气扬,眼睛内瞧不起同寅。于是这些同寅当中也不免因羡生妒生忌,更有几个晓得这宝小姐底细的,言语之间,便不免带点讥刺。起初戴世昌还不觉着,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的有点诧异,回家便把这话告诉了妻子。宝小姐道:“我的娘是亡过大太太的好姊妹,我才养下来三天,大太太就抱了过来。人家的闲话,有影无形,听他做甚!”话虽如此说,但是面孔上甚不好看。戴世昌便亦丢过。
但是一样:宝小姐回到衙内,除了湍制台、九姨太认她为干女儿之外,其他别位姨太太以及侄少爷等还拿她当丫头看待,不过比起别人略有体面。她亦不敢同这些人并起并坐。她有几个旧伙伴见了她拿她取笑:一个个都来让她,请她坐,请她吃茶;一口一声的称她为小姐,把她急的什幺似的。十二位姨太太当中,除掉九姨太,自然算十二姨太嘴顶刻毒,见了人一句不让。自见老爷抬举九姨太的丫头,心上很不舒服。一日听见大众奉承宝小姐,更把她恼了,便对着自己丫头连连冷笑道:“什幺小姐!你们只好叫她一声‘丫小姐’,将来你们一个个都有分的。”谁知自从十二姨太这一句话,便是一传十,十传百,通衙门都晓得了。有些刻薄的,更指指点点,当着她面拿这话说给她听,把她气的了不得,而又无从发作。后来又把这话传到戴世昌的耳朵里,心上也觉气闷,忽念要靠这假泰山的势力,也只得隐忍不言。
这假泰山果有势力,成亲不到三月,便把他补实游击。除了寻常差使之外,又派了一只兵轮委他管带。人家见他有此脚力,合城文武官员,除掉提、镇、两司之外,没有一个不巴结他的,就有一班候补道也都要仰承他的鼻息。至于内里这位宝小姐,真正是小人得志,弄得个气焰熏天,见了戴世昌,喝去呼来,简直像她的奴才一样。后来人家走戴世昌的门路,戴世昌又转走他妻子的门路,替湍制台拉过两回皮条,一共也有一万六千银子。湍制台受了。自此以后,把柄落在这宝小姐手里,索性撒娇撒痴,更把这干爸爸不放在眼里了。
宝小姐有一样脾气,是欢喜人家称呼她“姑奶奶”,不要人家称她“戴太太”。你道为何?她说称他“戴太太”,不过是戴大人的妻子,没有什幺稀罕;称她“姑奶奶”,方合她制台干小姐的身分。她常常同人家说:“不是我说句大话:通湖北一省之中,谁家没有小姐?谁家小姐不出嫁?出了嫁就是姑奶奶。这些姑奶奶当中,那有大过似我的?”她既欢喜奉承,人家也就乐得前来奉承她。有些候补老爷,单走戴世昌的门路不中用,必定又叫自己妻子前来奉承宝小姐。大家是晓得脾气的,见了面,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叫的应天价响。候补老爷当中,该钱的少,这些太太们同她来往,知道她是阔出身,眼睛眶子是大的,东西少了拿不出手,有些都当了当,买礼送她。
当中就有一家太太,他老爷姓瞿,号耐庵。据说是个知县班子,当过两年保甲,半年发审,都是苦事情,别的差使却没有当过,心上想调一个好点的,就回家同太太商量,要太太走这条门路。太太拿腔做势,说道:“自古道‘做官做官’,是要你们老爷自己做的,我们当太太的只晓得跟着老爷享福,别的事是不管的。”禁不住瞿耐庵左作一揖,右打一恭,几乎要下跪。太太道:“我要同你讲好了价钱,我们再去办这一回事。”瞿耐庵道:“听太太吩咐。”太太道:“你得了好事情,一年给我多少钱?”瞿耐庵道:“我同你又不分家,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这又何用说在前头呢?”太太道:“不是这样说。等你有了事,我问你要钱比抽你的筋还难,不如预先说明白了好。”瞿耐庵道:“太太用钱,我何曾敢说一个‘不’字;没有亦是没法的事。”太太道:“我不晓得你是个什幺差使,多少我不好说,你自己凭良心罢。”瞿耐庵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一家一半”。太太不等说完,登时柳眉双竖,杏眼圆睁,喝道:“什幺一家一半!那一半你要留着给谁用?”瞿耐庵连连陪笑道:“留着太太用。──我替你收好着。”太太道:“不用你费心,我自己会收的。”瞿耐庵道:“太太说得是,说得是!”连连屏气敛息,不敢做声。太太又吩咐道:“我替你办事情,我是要化钱的。头一面,一分礼是不能少的,你想要差使,以后还得时时刻刻去点缀点缀。你现在已经穷的什幺似的,那里还有钱给我用。无非苦我这副老脸出去向人家挪借,借不着,自己当当。这笔钱难道就不要还我吗?”瞿耐庵道:“应得还!应得还!既然太太如此说法,以后差使上来的钱,一齐归太太经管,就是我要用钱,也在太太手里来讨。你说可好不好?”太太道:“如此也罢了。”当下商量已定,就想托一个庙里的和尚做了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