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自从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个风声到河台耳朵里,竟把河台瞒过,信以为真,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心十分欢喜,立刻上辕禀见谢委禀辞。河台见面之后,不免又着实灌些米汤。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虽然免了指省、保举一切费用,然而必得放个实缺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要走门路,又非化钱不可。”因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抓个错,一齐撤差,统通换了自己的私人,以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个总办,见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兴,屡次到河台面前说姓贾的坏话。河台碍于情面,不好将他如何。后来又被贾总办晓得了,反说他有意霸持,遇事掣肘,递了个禀帖给河台,请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权归一:“大人若不将他撤去,职道情愿辞差。”河台无法,只得又把前头的一个总办调往别处,这里归了他一人独办,更可以肆无忌惮,任所欲为。
诸公要晓得: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加涨,一个防堵不及,把堤岸冲开,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水没有。所以无论开了多大的口门,到后来没有不合龙的。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收留,虽然辛苦一两个月,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此番贾大少爷既然委了这个差使,任凭他如何赚钱,只要他肯拿土拿木头把他该管的一段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不出乱子,他便可告无罪。就是出了乱子,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但把地名换上一个,譬如张家庄改作李家庄,将朝廷朦过去,也就没有处分了。自来办大工的人都守着这一个诀窍,所以这回贾大少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日,决口地方虽不能如上文所说的点水俱无,然而水热渐平,防堵易于为力,又加以河帅恐遭严谴,昼夜督催。贾大少爷本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到了此时,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总算难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作主,当由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一身簇新的行装,摆齐亲兵小队,跨了一匹高头大马,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工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文武员弁,又一齐向总办贺喜。总办又赴河帅行辕禀知合龙。当蒙河帅传见,允为从优保奖。
照例文章,不用细述。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仍在父亲衙内居住。过了些时,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爷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见,先赏加布政使衔。得信之下,自然欢喜。河督因他是贾臬台的少爷,乃是同寅之子,虽未接到部文,业奉圣旨允准,特地先写信来关照。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朦保了十几个在里头。河督一时不及细察,统通保了进去。这是河工上的积弊如此,也无从整顿的。
闲话休题。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手了,正是志满心高,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谋干他的前程。禀告父亲,贾臬台自然无甚说得,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择日登程北发。预先把赚来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以便到京居住。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厨子、车夫人等,数了数足足有三十来个。贾大少爷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车,其余全是祥符县办的官车。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待,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打定主意,极力拉拢。到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他每日出门,坐的是自己的坐车。骡子是在河南五百两银子买的。赶车的一齐头戴羽缨凉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车沿上,脊梁笔直,连帽缨子都不作兴动一动。这个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里顶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竭力摹仿。坐车之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拜。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小门生”三个字,另外粘着一张签条,写明“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没有放过外任,一年四季,甚幺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班门生故吏接济他些,以资浇裹。如今听说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请见。贾大少爷进去了好一回,只觉得冷冷清清,不见动静。约摸坐了半个钟头,中堂方才出来。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他晓得中堂的炕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中堂见了他,气吁吁的,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跟手自己就发了一顿牢骚,随后方问:“你来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说的一口好京话,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得,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大家为他养的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他这表号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下了车,不等通报,闯进了门就嚷着问道:“胖姑在家没有?”惹得一班伙计们都抿着嘴笑。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从里头笑到外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黄胖姑。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可把我想坏了!”贾大少爷要同他行礼,他双手拉住贾大少爷的手,不准他下礼,那股要好的劲,画亦画不出,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贾大少爷亦站起来回答说:“好。”然后仍旧坐下对谈。黄胖姑要留贾大少爷吃便饭。贾大少爷道:“今天要拜客,过天再扰罢。”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幺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贾大少爷一听大惊,急于要问。黄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几乎把官送掉,亏了一位王爷替他求情,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军机,所以他这两天请假躲在家里。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幺捞呢?”贾大少爷听说,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大门冷清清,见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对,又发了半天牢骚,原来就是这个讲究。”想罢问道:“保着一个甚幺人保举错了?”黄胖姑道:“本来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幺人保不得,偏偏保举个维新党,怎幺不要坏官呢!赶出军机还是便宜他的。”贾大少爷顿脚说道:“糟了,糟了!里头顶恨这个,他老人家怎幺糊涂到这步地位!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要疑心他,连他亦是个维新党。”黄胖姑道:“对啊,正是为此。”贾大少爷道:“既然如此,以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说我也是他们同党。”黄胖姑把大拇指头一伸道:“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你!况且这种背时的人,你巴结他也没用。”
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黄胖姑何等刁钻,早已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大爷,咱是自己人,你的事情我总可以效力。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大家都还说得来,你委了我,我去托他们,包你成功就是了。”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时转忧为喜,连说:“本来有许多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的再谈。”说完起身,要往别处拜客。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家分做了去,不肯放松一步,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临时出来上车,忽然又笑着问黄胖姑道:“近来有什幺好‘条子’没有?”黄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荐给你。”说完各自分手。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所请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一位是甲班[注:甲榜,指进士出身。]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是个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四爷。一位是银炉[注:旧时铸造宝银的机构,清代有官设和私营之分,兼营银钱业务。]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个人说的话,大家叫顺了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守,新近捐了一个光禄寺署正,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这些人除去钱、王二位是带还东的,其余全是黄胖姑的好友,而且广通内线,专拉皮条。黄胖姑看准了,想做贾大少爷一注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齐邀来。当下数了数,连贾大少爷一共是七个客人。帖子写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