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联合国总部。
“DOUNTOOTHERSASYOUWOULDHAVETHEMUNTOYOU”,崔则元口里轻读着这句话。他已经站立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在他面前是那幅著名的诺曼·洛克韦尔镶嵌画,是1985年联合国成立四十周年时,由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南希·里根代表国家赠送给联合国的。现在是下午六点十分,已经过了游客开放时间,联合国总部内显得颇为宁静。
工作人员都知道秘书长对这幅画偏爱有加,他常常在闲暇时伫立画前。工作人员当中没人问过秘书长本人为何有这个习惯,有人猜度也许因为这幅画集中描绘了世界上的多个种族,同联合国推崇世界和平的宗旨颇为契合,所以秘书长特别欣赏这幅画。如果崔则元知道这个猜测一定会哑然失笑。相对于联合国总部内的其他陈设,他在这件名气不大的艺术品之前驻足的时候的确更多。原因当然跟画的内容有关,比如他很喜欢画面中间偏左那位怀抱幼童的中年人,那人目光里饱含的沧桑以及对怀中幼儿的关切非常打动人心,同时他也喜欢最右边的那个小女孩,虽然从红色对襟服饰上看,作者描绘的应该是个中国人,但崔则元却带点儿偏执地认为这也可能是一个韩国小姑娘,她圆圆的小脸和单眼皮眼睛组合在一起显得无比可爱。虽然身为国际公务员,但崔则元并不掩饰自己对于祖国的热爱。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实际上这幅画之所以会引起崔则元的关注并不是因为图像,而是上面的一行字:DOUNTOOTHERSASYOUWOULDHAVETHEMUNTOYOU(你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你也要怎样对待别人)。这幅画的正式名字叫《为人准则》,据说原作者洛克韦尔认为,这句话揭示的原则是世界各大宗教以及各个种族、信念和肤色的人所共有的。在崔则元看来,这句话具有强烈的功利性,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视作等价交换,这同他奉行的与人为善、以德报怨的东方式道德观颇为不同。崔则元曾经以为错的是这幅画,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才是错得离谱。
崔则元回想着自己同广田清隆谈话的细节,虽然对方有意淡化了日本国内对此事的态度,但崔则元可以判定广田清隆肯定是得到了日本最高层的授意。安东尼奥名义上是一所大学的教员,但根据现有调查结果,他的确在为美国政府工作,并且从事的项目具有很高的保密级别。一段时间以来,联合国也从各种渠道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传闻,但都是些来路可疑、让人无法确信的信息。类似的情形在2012年曾经发生过,当时关于玛雅世界末日的传言甚嚣尘上,有人甚至言之凿凿地称世界大国为末日的来临准备好了避难所。实际上,像联合国这样严肃的机构从来没有相信过那些风言风语,传言影响仅限于坊间而已。
但这一次的情况明显不同,安东尼奥部分地证实了那些信息。现在崔则元终于知道,传言中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正在这个星球上发生。综合得到的各类信息,可以确定美国和中国正在主导实施某个规模庞大的计划,另外还有几个国家也全力参与其中。向来颇有芥蒂的中美双方这一次居然能团结一致,这一方面让人惊讶,另一方面也说明面临的危机非同寻常。
这时一名工作人员小心上前提醒道:“先生,您约见的八国代表已经到了。”
走进联合国总部保密级别最高的这间会议室,崔则元看到美国、中国、俄罗斯、法国、英国、巴西、澳大利亚、肯尼亚这八个国家的常驻联合国代表均已到场,而且还多了一张生面孔。
美国代表指着那位陌生人向崔则元介绍道:“这位是本尼西奥·德尔·托罗,气象学家,美国陆军情报与安全司令部少将。因为托罗先生本身是专业人员,并且负责着‘太平门计划’中多个国家间的协调工作,所以我们一致决定由他向阁下汇报相关的情况,同时原则上也由他回答阁下的询问。当然,您也可以指定我们中的任何人答复您的问题。”
崔则元不苟言笑地点点头,态度比平时稍稍多了几分傲慢。会议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其实各位都知道,在世界事务中,联合国多数时候是一个协调者。”崔则元缓缓开口,“1945年6月26日,来自五十个国家的代表在美国旧金山签署了《联合国宪章》。从那时候起,这个星球上首次出现了一个基本包含所有主权国家的国际组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里程碑。”崔则元的目光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在座的除了肯尼亚,其他代表所在的国家都是联合国的创始会员国。各位应该知道我约见大家的原因,在这间屋子里的十个人当中,也许我是孤单的一方。但是,在联合国一百九十三个成员国当中,还有另外一百八十五个国家是我无比坚强的后盾,而现在——”崔则元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正代表着他们。”
“秘书长阁下,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太平门计划’的参与国向您及联合国表达最真诚的歉意。”托罗开口道,“我们的确向联合国隐瞒了‘太平门计划’的相关信息。但请您相信,这种隐瞒是有原因也是有期限的。”托罗递交给崔则元一份很厚的文件,“这是‘太平门计划’的一个副本,从中您可以看到,我们本来就计划在适当时候向联合国汇报相关情况。”
崔则元浏览着文件,脸色变得和缓了一些。过了一阵,他抬起头来,“你们原本计划在大约十五个月后再报告,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
“‘太平门计划’的八个参与国都有各自的任务。各国的进度也很难保持协同。可以说,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一直在疲于奔命。‘太平门计划’的前期工作包括超级技术研发、大批人员调度、巨量资金筹集等各个方面,非常依赖于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近年来,我们还一直通过秘密方式联系世界顶级富豪,通过出让未来的某些特权来换取他们的资金支持。这样做看似对普通人不公平,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如果天年危机过早泄密,必然造成人心恐慌,引发恶性通货膨胀,甚至导致整个货币体系崩盘。一旦发生这种极端情况,‘太平门计划’将面临夭折。”
托罗做出解释的时候,崔则元继续浏览着计划书,翻看的速度很快。他时而蹙眉,时而用手指敲打桌面。会议室里的其他人正襟危坐,现在除了等待,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感到很迷惑。”过了许久,崔则元终于放下文件,“这份令人震惊的计划书显然出自像托罗先生你这样的科学家之手,考虑到这一点,我的迷惑加深了。是这样,似乎制订这份计划书的人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能明言吗?”
“在‘太平门计划’书里说得很清楚,冰河期其实已经开始,只不过由于太阳系尚处于二叠纪尘云中物质相对稀薄的边缘地带,所以气温的下降非常缓慢,由尘云直接造成的温度下降每年不到零点二摄氏度。而由于温室效应的补偿作用,未来一段时间里,地球的年平均气温甚至可能还会上升。但是降温的趋势已不可阻挡,五十年后,全球年平均气温将降低十摄氏度,在此期间,人类总体生活环境的恶化程度不太明显;而差不多九十年后,气温将会降到冰河期水平。我的复述大致没错吧?”
托罗点点头,“这是通过多个数学模型共同模拟分析的结果,准确度很高。”
“可是你看,文件里明确说明,按照‘太平门计划’设计的方案,降温过程将可能大幅加快。十到十五年之后,全球平均气温便会降低十摄氏度;而仅仅四十年后,冰河期便可能来临。”
“实施‘太平门计划’将会改变太阳系同二叠纪尘云的遭遇方式,的确会导致冰河期提前到来,但不实施该计划的话,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时间长达四千万年的超级大冰期;而实施该计划的话,冰河期将只会持续大约一千两百年。”
“简单的对比谁都会。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崔则元冷冷地说,“哪一种情况对现在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更有利一些呢?怎么,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吗?”
托罗沉默了几秒钟,“我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计划书里之所以没有提到这点,是因为对你们这些顶级科技专家来说,这根本就算不上问题。你们只需要计算出两种情况下冰河期的长度,然后再做一道简单的减法题就可以做出决定了。其实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个问题也很简单。我只是粗略地看完计划书,只要你们的数据没有出错,那么我也认为‘太平门计划’在逻辑上是正确的。我想你们国家的各位领导人之所以支持这个计划,也必然经过了同样的考量。我必须说,他们这种对人类长远未来高度负责的态度令我钦佩和赞赏。但是——”崔则元话锋一转,“你们想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吗?他们不是科学家,更不是政治家,他们是普通人。要知道,实施‘太平门计划’相当于做一个选择:到底牺牲哪一代人?”
“我们做出牺牲是为了我们的后代能够生生不息。”中国代表郑重其事地说。
崔则元摆了摆手,“我在这个位置上同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对所谓的人性也算有些了解。就具体的每个人而言,人生只有过程才是重要的。除了少数热衷于考证家族历史的人之外,世上绝大多数人不会知道自己五代以前祖先的名字。你们觉得能说服所有人吗?”崔则元叹口气,“不仅如此,在你们面前还有一个障碍:人类的惰性。人们会想还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呢,到时候一定会发明出更先进的科技,能够轻松地解决一切难题。而你们所做的,却是将他们推入本该几十年后才出现的厄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