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大院,铁门紧闭,门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格局有点儿像是以前常见、现在已经所剩不多的村镇企业,但这肯定不会是一般的生产企业,因为听不到机器的运转声,倒更像是仓库之类的。韦洁如没有多问,跟着前方的人影从旁边的楼道下到负一楼的地下室里。经过一段不算短的等待之后,角落里的一面柜子无声地移开,显出幽深的甬道。
每过一个环节,领路人都会更换。韦洁如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特快专递的货物,正经由不同的人送达目的地。现在走在韦洁如前方带路的是一名中校。
“我叫陈利,马上就到了。”中校显得很轻松,“我接到的命令是负责首长们的绝对安全。”
“真想不到就在市区还有这样的设施。”韦洁如回想着来时的路,这里应该是北京石景山行政区的范围。
“最早是汪伪时期日本人修建的,后来经过不断的扩建。”
“是防核爆地下工事吗?我以前在莫斯科参观过一家叫作‘冷战对峙博物馆’的旅游景点,就是地下工事改成的。”
“是否防核爆不能确定,但防范炸弹之父级别的爆炸装置没有问题。”陈利觉察到了对方的茫然,之前他称对方“首长”是出于习惯,现在他大致看出眼前的这位女士应该不是军事专家。“常规武器对地下工事的攻击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采用两千公斤至一万五千公斤当量直接轰炸;另一种是轰炸出口,然后靠爆炸气压把工事里面的人震死,或是靠燃烧把地道里面的氧气瞬间烧完,造成窒息,类似矿难的情况。这两种情况都对爆炸当量提出了很高要求,美国人搞的炸弹之母‘MOAB’可以在地表打出一百三十米直径的坑,同时一万一千公斤TNT当量的爆炸能力足以在地道内瞬间形成超级压力。后来俄国人搞的炸弹之父‘FOAM’的当量还要略胜一筹。我知道你们对国家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物,从安保措施上就能看出来。”陈利指指头顶,“从位置上讲,我们仍在市区。如果说有什么危险,可能还是一般的袭击吧,这里的设施完全能够确保安全。”
韦洁如觉得头有些晕,不知道是因为不适应地底深处的空气,还是因为陈利的这番话。从接到命令开始到今天,她一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直觉地感到整起事件一定与那个人有关,但事件的规模显然超出了她之前的想象。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某台巨大机器的包围当中,能清楚看到身边无数忙碌转动的齿轮、卡轴等部件,但对整台机器正在做什么却全然不知。这让韦洁如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一时间仿佛更晕了。
“电梯在前面,马上就到。”陈利大概看出了韦洁如的不安,“我们还要再往下二百米左右。”
“我是靳豫北。”左首的高个男子自报了姓名,没有加入任何身份介绍,但这却更让人感觉莫测高深。“我们都在等你。”他指了指身旁一干人等,“有一个专家组为你服务,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在我们能力范围内的都能够满足。”靳豫北稍停顿了一下,“你很快会发现这一点意味着什么。”
韦洁如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她熟悉的天气云图。一些气象仪器井然有序地摆放着:酒精地温表、日照辐射仪、EL型风向风速仪、自记遥测雨量计,角落里居然还摆着一个百叶箱。一丝疑惑的神色自韦洁如脸上浮现出来——这些设备应该摆放在地面自动气象站里用来采集数据,在地底它们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这一幕还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是专家组组长冷淮。”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工作服的男子开口道,看样子他的年龄约有六十,“这些设备并不需要使用,只是特意摆放的。我们需要布置一个类似小型气象实验室的环境,摆上这些东西就比较像了。这里真正能运行的东西是那个显示屏,它实时连接着国家气象台的巨型机。”
“我还是不明白。我本以为是参加一个什么课题之类的。”韦洁如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也可以把这看作一个课题。”冷淮说,“实际上,它是一项研究工作的善后,研究本身应该算是完成了,但因为……某些原因……现在必须重新进行一些过程。”
“之前我的确是不明白,但现在……”韦洁如赧然一笑,“好像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冷淮看了靳豫北一眼,后者紧抿嘴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冷淮开口道:“我们其实是被迫部分重复某个人的工作,这个人你认识,就是……江哲心。”
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韦洁如僵立在了当场。那个名字,那个她曾经千百次咀嚼、怨恨,让她满怀内疚想要忘却但却依然清晰如昨的名字,让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就像一根飘起的羽毛。
陈利适时地扶住了韦洁如,“你先坐下吧。”
“他在哪儿?”韦洁如大声问道,扫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脸。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问,“他还活着吗?”
“当然。”靳豫北点点头,“等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安排你见他的,但不是现在。你目前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回忆你所知道的事情,然后告诉我们,这对我们目前的工作相当重要。”
“我知道的事情……”韦洁如重复了一句,“是的,我是知道一些事情,都是他以前告诉我的。”韦洁如的神色变得恍惚了,“那时候他有了新的想法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就像一个老师——哦,他那时已经不是教师了,但在我面前他还是。我是他唯一的学生,虽然我并不很明白他在说什么。那时候他……充满了激情。”韦洁如突然一惊,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的问题解决了吗?我是说对他的指控。他现在还是……叛国者吗?”
冷淮再次看了靳豫北一眼,没有作声。靳豫北郑重其事地说:“对江哲心同志曾经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我们深表歉意,组织上会选择一个恰当的时候纠正。而你做的工作能加快这个进程。”
“你说的纠正是什么意思?难道……”韦洁如倒吸一口气,想起一件事情。如果是因为那件事,那么这一连串事件便有了一种可能的解释,“那个东西真的出现了?那个……‘天年’?”
冷淮和靳豫北面面相觑。良久之后,冷淮缓缓点了点头,“是的,就是‘天年’。
“两年多之前,具体时间是2021年12月7日,部分建成投入使用的SKA射电天文望远镜阵列在不同方向拍到了多组图像。由于前所未有的分辨率和清晰度,人们得以见到一些前所未见的宇宙图景。”冷淮接着说,“正是通过对其中几组图像的分析,人类第一次见到了‘天年’。当然,只是局部,以人类现有的技术能力,还没有资格一窥它的全貌。”
“原来它真的存在。”韦洁如依然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她知道那个人传奇般的学术能力,但潜意识里,她仍然认为“天年”只是个存在于理论中的遥远幻影,而现在,这个幻影似乎成了现实。
“对于观测到的‘天年’局部,SKA给出的数据是短径零点四光年至六光年,长径两千光年至六千光年。”
“短径误差已经不小了,而长径的误差未免太……大了吧。”韦洁如插话道,她本来想说的词其实是“荒唐”,话到嘴边才临时换了一个温和些的表达,“这样的误差已经使测量变得没有意义了。”
“这个……的确是的。”冷淮有些尴尬地点头,四千光年的误差完全是个天文数字级别的笑话。中国也是SKA计划的参与国之一,他有几位相熟的朋友也在为SKA工作,“问题的关键在于,十几年前的‘拂石猜想’给出过‘天年’局部的一组数据,而SKA得出的数据的中间值恰好与‘拂石猜想’吻合。说实话,我们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他居然得出了这个结果,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给出的数据精度比我们现在计算出的高出很多,要知道,那个时候SKA项目还处于论证实施阶段。”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韦洁如感叹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说是2021年12月7日发现的‘天年’?”
“是的,这一天注定将会载入人类的历史。”冷淮点点头,“虽然不是让人愉快的一天。”
“太巧了……真是太巧了。”韦洁如喃喃自语,“就连一个小小的日期也是这样。”
“你指的什么?”靳豫北直视着韦洁如。
“也许对别人来说算不得什么。”韦洁如淡淡笑了一下,“我儿子韦石出生于2009年12月7号,就是当年哥本哈根气候峰会开幕的那天。我想你们也知道,江哲心是他的父亲。算起来,SKA发现‘天年’的那一天正好是韦石的十二岁生日。”
“SKA的报告刚出来时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反响,大家只是为人类又获得了一件观察宇宙的利器而欢呼鼓舞。大约在那组照片出来三个月后,我们收到了FEMA,也就是美国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发来的一份秘密文件,希望中国政府全力协助寻找‘拂石猜想’的作者。”
“确定是江哲心了吗?”韦洁如有些多余地问。
靳豫北点点头,“这一点很快就被证实了。当年江哲心曾以‘拂石’这个ID名登录美国国家大气研究中心网站,发布了‘拂石猜想’的部分内容。他这样做的目的至今尚不明了。”
“你们没有询问他本人吗?”韦洁如脱口问道,突然脸色一变,“他出了什么事?”
靳豫北怔了一下,“我们问过,只是……他不愿意合作。”靳豫北在心里劝慰自己:我这样说不算撒谎,是的,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