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潮湿闷热的天气已经延续了近半个月。时至中午,马路上空荡荡的,偶尔几辆汽车飞驰而过,卷起沙尘和热风,呛进肺里辛辣无比。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选择呆在家里,一是为了避暑,二是为了观看那四年一度的体育盛会。
渝都麻辣烫里却热闹非凡,狭窄的厅堂里,几张油腻的餐桌前都坐满了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麻辣烫,间或搭配着几根羊肉串或者冰镇啤酒。厅堂上方的老式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丝毫不能降低这里的高温。食客们的后背大都被汗水浸透,却毫不影响他们对那碗麻辣烫的偏爱。唏哩呼噜的吞咽声此起彼伏。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早早地拿起筷子,麻辣烫一端上桌,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吃起来。吃了几口,大概是觉得不够味,他端起瓷碗,一摇三晃地走到付货口前,操起一个铁皮罐里油腻的长把钢勺,从中舀起一大块黄色油膏,搅拌在自己的麻辣烫里。尝了尝,又加了满满一大勺油膏,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去。
在一旁边嗑瓜子边看电视的老板娘站了起来,看看已经见底的铁皮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我说大哥,你一来,我家的麻油就不够用了。”
大汉嘿嘿地笑起来,大口吃着麻辣烫。
电视里正在播报午间新闻,在主持人充满伤感的解说中,刘翔在男子110米栏决赛中提前退赛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食客中间也一片哗然,斥其丢脸者有之,言其遗憾者有之。唯有那个大汉一声不吭地闷头吃喝,对那场远在北京的比赛毫不关心。
此时,敞开的门外又走进三个食客。为首的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小女孩。老板娘拍拍身上的瓜子皮,笑脸迎了上去。
“来了,老爷子?”她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桌面,“还是两碗,双份鸭血?”
“一份吧。”老者满脸是汗,衬衫的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大块汗渍,“这孩子,大热天的非得来吃麻辣烫。”
老板娘眉开眼笑地拍拍小女孩的头顶:“又想吃阿姨家的麻辣烫了?”
“嗯!”小女孩响亮地应道,“还要加双份粉丝,再来一瓶冰镇汽水。”
说罢,小女孩就坐在椅子上,老者在她身边坐下,满脸都是慈爱与无奈。
“这孩子,就爱吃这个——倒了两趟公共汽车呢。”
第三个食客是一个年轻男子,灰色圆领T恤衫,黑框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老板娘认得他,前几天曾来过两次,每次都点一碗麻辣烫,却吃得很少,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就走了。
他并不急着落座,而是在店堂里扫视一圈,最后打量了那个大汉几眼。
老板娘迎上去,打开手里的小本子:“先生来点什么?”
“一碗麻辣烫。”说罢,他就坐在大汉的对面,拿出烟,慢慢地吸着。
大汉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就继续大口吃着。年轻男子的目光隐藏在黑框眼镜之后,大汉没有发现,对方正盯着他粘满油膏的手指若有所思。
麻辣烫很快就端上来,年轻男子伸手去接,左手却在桌面上拂了一下,筷子应声落地。他弯腰去捡筷子的时候,目光又在大汉的鞋子上停留数秒。
接下来,他的神情不再专注,眉头却渐渐蹙紧。相对于满屋专心吃喝的食客而言,他显然是个异类。面前那碗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麻辣烫,他几乎碰也没碰,只是用筷子挑起一块尚未溶化的麻油闻了闻,就把碗推到一旁。
老板娘有些不满,你什么意思啊?这不是坏我生意么?
正想着,大汉已经把碗里的麻辣烫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一饮而尽。他抹抹嘴巴,掏出钱来放在桌面上,起身就走。
年轻男子也随即起身尾随而去。路过那对祖孙的桌前,他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那个小女孩的头顶。小女孩含着满嘴的粉丝,仰起头来看着他。
年轻男子笑了笑,轻声说道:“以后别吃这东西了。”
说罢,他就在老板娘惊异和厌恶的目光中,转身走出了店门。
大汉走得很慢,脚步也有虚浮感。年轻男子很轻易就赶上了他。看看他身上那件已经泛白的短袖工装,“装卸一车间”几个暗红色的字模模糊糊。
“大哥。”他快步走到大汉身边,同时递过去一根烟。
大汉接过烟,双眼却仿佛蒙上一层薄雾一般,眼球的转动也有些迟滞。
“大哥,”年轻男子帮他点上烟,“同发热力公司就在附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