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解?”顾淮晏看向景桃,眉眸俱是一片凝色。
颐和长公主失踪一案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当初查案勘案的三司如今已然物是人非,查案的判官官吏们已经不在原位上,主案的官吏已经换了三任。
世朝更迭,日转星移,凡间的百姓们差不多淡忘了这一宗案子,可顾淮晏,却能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一夜的情状:浓夜薄雪,虹河桥畔,断腕断手,血染冰河。
最疼爱他的母亲消失在了那一夜,官府遍寻整整大半个月,差不多将整座汴京搜翻了过来,恨不得掘地三尺,不图长公主能活着,但至少要寻找到长公主的尸首。
长公主失踪前,给他做了一碗热乎着的蟹黄韭菜馄饨,味道是年深日久的香,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吃,母亲再也回不去了。
那是他最深的梦魇。
顾淮晏冰凉的手腕,悄然覆上了一抹暖热的焐意,眸色聚起了神识,适才发觉景桃忧心地看着他,纤秀小手正轻轻握着他的:
“太后娘娘尸首的右手腕失踪,据其结了血痂的伤处,极有可能是被锐器所重伤。我这几日捧揽长公主的失踪案,发现尸体复验的册录上,割断其手腕的凶器亦是锐器,并且失踪的腕部亦是右腕。
“两宗案子,隔了八年,看似不相关,长公主与太后娘娘死时,皆是失去右腕,腕部均为锐器所割,这两处疑点高度重合,我窃以为,倒可以把两宗案子一同同查协办。”
景桃说得不无道理,所论及的断腕,以及凶器为锐器等疑点,顾淮晏其实也觉察到了,毕竟失去手腕此一尸体细节,太过于惹眼,此则长公主失踪最为明显的烙痕,凶犯的犯案极具个人的特色,割掉死者之腕,仿佛在尸体上冠冕堂皇的署名一般,让勘案的他一眼就识得。
这八年以来,顾淮晏一直在暗中差人追查此案,试图搜到一丝蛛丝马迹,但与凶犯相关的线索,微乎其微,几近于无。循理而言,一桩命案,凶犯不可能会没有任何破绽,但颐和长公主就这般被人所弑,凶犯如雁过无痕般,消失了,让官府毫无头绪,唯一的线索仅有那一只断腕。
不曾预料过,八年后,他在章太后身上再度看到了凶犯的署名。
右胳膊出现了血糊糊的断腕,据初步勘案,凶器还是锋锐的锐器,疑似精锐入微的切刀,将腕关节切割得一丝不苟,严谨入微。
顾淮晏摩挲着尾戒:“弑害长公主的凶犯,与弑害章太后的歹人,可会是同一人?”
“有这种可能,我观摩太后娘娘的断腕伤处的细节,以及推揣而出的锐器大小,与长公主复验册录上的,极为肖似,亦有重叠的部分。但两宗案子究竟是不是出自同一凶犯之手,还需待验尸后再另行判断。”
景桃戴上了鱼鳔护套,先命劲衣使在棺床四角处掌了灯烛,继而看了一眼穹空之色,皇城上空一片灰蒙蒙,浓密的墨云黑沉沉,似是晚来天欲雨,冷丝丝的雪风糅合湿寒的水汽,浸泡在她周身,那些灯烛的火苗,被风曳得扭来扭去,火光明明灭灭,衬得气象一派肃杀萧索之意。
景桃不得不抓紧时间,行将验尸之时,不远处却传了一句徐缓的男声:“且慢,先搭个防雨生暖的帐帘。”
景桃正在摊展开麂皮,从中摸出了适手的刀具,听闻此话,整个人觳觫一滞,是徽宁帝的声音。
他怎么也跟着一块儿过来了?
此则案发现场,尸首腥味浓郁,雪地狼狈脏乱,他贵为九五之尊,没有必要来此猥自枉屈,更让景桃受宠若惊地是,他居然亲自命人原地搭了一处硕大宽敞的防雨暖帘。
帐帘很快就搭建起来了,两位内侍搴开了左右两端的帘布,劲衣使抬着棺床徐缓入内,宫娥捧着数只暖炉子安放在帐帘四角,赵玺负手立在帐帘近前,烛火将他俊秀的眉眸映衬得很是温和,“顾爱卿,带着人儿进来罢。”
语气温和,但口吻不容置喙,字句间漫延着帝王素有的威严之势。
赵玺虽说这话是对顾淮晏说的,但眼神却看着景桃。
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景桃心中的惊意益加浓烈了,看了身侧的顾淮晏一眼,他容色温淡沉静,眸色倒是噙着一抹散漫笑色,温和有礼地谢过陛下,便牵着她手进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丝毫不避嫌。
不知为何,景桃总觉得赵玺与顾淮晏二人,行为举止都有些奇怪,至于是奇怪在什么地方,她又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
甫一入了暖帘,景桃侧眸就看见,赵玺坐着圣辇离开了,她心底不由舒了一口气,有帝王一直在近前盯着勘案,她觉得有些沉抑,验尸时也可能会放不开。
在原书的剧情里,赵玺这位帝王着墨并不多,幼时是个最不受宠的皇子,却与武安侯从小一起学读、练武、精习兵书与佐朝谋略,胸持为民谋天下的鸿鹄志气,一路历经诸多腥风血雨,才跌跌撞撞爬上了帝王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朝拜。
继位以来,赵玺励精图治,政绩很多,真正做到了海晏河清之盛世,同时,亦是着重与武安侯携手调查大运河决堤一案与赃官贪墨一案,力图为衍家平冤昭雪。
这样一位帝王,循理而言,会是一位载入史册的明君,但原书的剧情后期,赵玺的结局却很惨烈,他并不是一位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君主,他也有讳莫如深的过往,当真相揭开之时,亦是他折戟沉沙之时。
记忆甫一追溯至此,景桃仿佛听到了火殛之声,眼前晃过烟熏火燎的虚幻之景,好像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色里,皇殿的内室起了大火,赵玺坐在起火的龙椅之上,积石如玉的眉眼,尽是苍凉与疮痍,任由烈火烧灼着躯体,大殿之外是惊叫慌乱的扑水声。
而赵玺的眸色是死沉的,他看着近处矗立已久的黑色人影,将那人紧紧拥入怀中,笑了一声,低唤那人的名讳,且道:“……莫要怪朕无情,若有来世,朕,必许你一个皇后之位……”
在漫天的火光之中,皇殿被火舌肆虐烧毁,墙柱丹墀一瞬之间坍塌崩毁,外端的呼救声越来越急,赵玺长长地低叹一声,叹息声里,蕴蓄着无尽的不甘与遗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