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叶羡槐出事押入地牢,进宫疗伤前,景桃曾去躬自看望过她一回。
昏晦黯淡的牢狱之中,屡经鞭笞的女子,她的后背、手臂俱是血淋淋的伤创,她头发蓬乱,但面容是洁净的,神态亦很是平静如水,见着景桃提着一个食盒来,她费劲地勾了勾唇,冷哼一声:“何必在惺惺作态,目下仅有你我二人,武安侯不在,你还给我装什么装?”
景桃将食盒摊展开来,“衙门今日公示了问斩时日,是在后日。我晓得,你是不甘愿让自己死得太落魄的,”她指着食盒道,“此些食物是从锦绣食府购置而来,按你的胃口调制,素淡而养胃,也能补些气血,你食后气色能好很多,死时,也自然能体面些。”
叶羡槐陡然被气笑了,她靠坐在脏黑的壁面底下,桎梏在木枷处的血腕撩开了面颊上的乱发,一瞬不瞬地盯着景桃:“我数次欲害死你,加之次次阻挠你勘案,还打算跟你抢武安侯,我百般作乱,你为何不恨我?”
景桃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挽着手臂:“那些伎俩把戏,如儿戏似的,根本不够看。至于抢人,我未想过与你相争,你想夺就夺去,不过,依我看来,倒不见得你有多中意武安侯,只是仰慕他的浮名,把他视作步入青云的垫脚石罢了。”
叶羡槐陡然沉默,原本脸上挂着的笑色也消弭无踪,她的眼神变得冰冷:“是,我陷害于你的把戏伎俩,你根本不会在乎,因为你时刻都有人保护,有人关照,有人呵护,不论是提刑司,亦或是京兆府,大家都青睐于你,自然也会全力向着你。
“——你本就不用担心自己会死,因为总有人会护你。”
但说到武安侯,叶羡槐抿唇不言。受刑之时,她问过他,但答案让她心灰意冷。
不提也罢,提的话,反倒会让景桃嘚瑟。
景桃看着眼前人晦暗怨恨的眸子,根本不欲同她逞口舌之辩,只不过,细细斟酌她的话,倒能品出些端倪。
她忽然问道:“适才我问过了狱卒,你家中并无人来探望你,这是为何?”
提及“家中无人”四字,仿佛戳中了叶羡槐的软肋,
她冷硬地睨了景桃一眼:“不消你管。”紧接着,局促地把食盒归拢至自己的地界里,徒手抓起了一只肉馅包子,狠狠咬了一口:“你呆够了没有,我看见你就一丝食欲也没有,赶紧走。”
也正是在此一刻,两个女子达成了一致的和解。
一些碎乱的记忆涌入了景桃脑海之中,是有关叶羡槐的。
原书之中,叶羡槐出身贫苦,并非簪缨之家,更非乌衣子弟,她只是一户江南养蚕缫丝人家的女儿,下边还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弟弟,父亲早逝,拮据的家中一切营生,全靠叶母一人维系,偏生叶母又是个重男轻女的,一切好吃好喝的能供养给弟弟,只盼弟弟能考取功名。
至于叶羡槐,叶母只盼她早些嫁为人妻。她十五岁那一年,叶母为她谋得的良缘,是殷姓的大户木材商。两家人原本谈得好好的,礼也纳了,讵料成婚那一夜,新郎夫君忽然身中剧毒而死。
眼见着叶羡槐要沦为望门寡,但她却是亲自为新郎验尸,究明死因,协同江南府衙查案,最后查出投毒之真相,凶犯是一位大木材商,与殷新郎乃是竞争关系,为了铲除竞争对手,凶犯混入吃酒席,毒杀新郎,嫁祸新娘。只不过,凶犯万万没料到,叶姓新娘居然深谙验尸之术。
江南僻壤的村人见识极少,观念封闭,对女子要求严苛,倒并不觉得叶羡槐懂的验尸之术有多了不起,反倒对她起了非议,认为她是扫把星,命中克夫,不然,为何成婚那夜新郎就死了,肯定是叶羡槐害死的,是她害了他,又自己替他验尸,这般一来,她可以颠倒黑白。
新郎死后第三日,叶羡槐夜眠之时,脖子上忽然伸过来一只冰凉如霜的手,是岳父殷老爷的。
他用一块蘸了麻药的丝帕捂住了她的嘴,逼她昏厥过去。待她醒时,瞅见殷老爷正在荒野里的一株杏树之下,悬吊了一匹白绫。
中月高悬,阴风阵阵,四遭仅有青虫嘶鸣,殷老爷冰冷地对她说,“我儿已逝,你身作命妇,却毫无与夫同逝的觉悟,于殷家而言,宗族门楣最大,你活着只会让殷家蒙羞,饱受乡里邻亲之非议冷眼,你死后,我会启奏禀明知府,为你谋求一块烈女碑,此则你能为殷家所做的最大的贡献了。”
原来,在乡里僻壤之中,已婚女子的性命,还不如一块烈女碑。
叶羡槐随身带有一柄匕首,趁着岳父意欲抱她去悬白绫,她抄起匕首往他身下扎过去,她晓得,那处是男子最为虚弱的部位,果不其然,殷老爷疼得倒地不起,倒在了血泊之中,她趁机跌跌撞撞朝着外端逃去,搭着村墟驴车,于天亮之时,一路逃回娘家。
叶母见着她回来,知晓了她逃回来的原委,转瞬哭得像个泪人,到底是亲生女儿,她不忍驱赶,但也不敢贸自留人。叶母给叶羡槐塞了一堆碎银银票,命她逃离江南,逃得越远越好。
而受尽宠爱的弟弟叶羡青,叶羡槐一向憎恶的少年,在叶羡槐出逃的那一夜,忽然来到她的屋中,送给了她一样离别礼物。
仅有十岁的少年,掌心里是一管枫红色的唇脂。
“其实这个礼物,想在姊姊出嫁前送给姊姊,姊姊涂上去,一定很美很美。”
唇脂上的刻纹出自村墟里一座知名的首饰作坊,估摸着计值不菲,至少要好几百枚铜板。
“为何现下要送给我?”叶羡槐对叶羡青的态度素来并不算好,甚至是冷漠与恹嫌。
叶羡青揪紧了小之时,听过很多同窗谈起家中女眷,她们妆奁里有诸多口脂唇红,但我发现姊姊没有妆奁,也没有唇脂,我就……想给姊姊买一只。”
叶羡槐冷硬的心脏,某一块柔软的地方,在此一刻塌陷了下去。
她感觉只有这一刻,她与素来憎恶的少年达成了和解。
这一夜,江南府衙以克夫弑亲的名义,视她为毒妇,调遣了一众官兵打算将她捉拿归案,叶羡槐逃了。
但她没有想到,叶母和叶羡青会一同被官府抓起来,遭遇重刑,衙门向他们逼问她的下落,可他们愣是最后也没交代出一句,活生生受刑而死,殷家塞了些钱财过去,让衙役把母子二人尸首丢弃于乱坟岗处。
叶羡槐在乱坟岗长跪了一整夜,她对殷家和江南府衙起了浓重的恨意,宋嵩就是在此刻寻上她的,他说,会寻人血洗殷家,会让不分是非曲直的腐朽官吏受到恶惩。
前提是,她为他所用,入京兆府成为了一枚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