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沉重得如灌了铁,但景桃又强撑着意识,将眼帘掀开了去,急声道:“侯爷,请遣人速去西崖救禹辰。”
景桃眸眶浮着一层热意:“适才我们择幽道下山,在山腰两崖的崖畔,遭致匪贼包抄,禹辰为了救护我们,同匪贼鏖战并身负重伤,为截断匪贼的后路,他劈断了铁索桥,被推落悬崖……”
景桃满心皆是愧怍,顾淮晏仅是容色稍凝,替她抚顺了眉心,温声道:“护主是劲衣使的指责之所在,若未护你周全,他也无颜来见本侯。”虽是这般说,他很快吩咐了一批劲衣使,趁着风雪之势转浅,即刻前往西崖山腹地,前去搜救禹辰。
景桃闻此,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脏悄然落地,今夜一路皆在奔波,连夜未眠,体内的气力早已透支得一干一净,她很是乏累,但看到了不远处的尤玄霖,他也受了伤,但她忧心他免不了一番问责,遂是复捏紧了顾淮晏的袖袂,谨声道:
“民女今夜赴山神庙寻尤仵作,此举确乎极是莽撞,虽有救人之心,但民女没身家功夫,筹谋也不甚严谨,此番让禹辰和尤仵作纷纷遭逢劫难,民女责无旁贷,若侯爷要依律拿尤仵作是问,也请侯爷一并问责民女,民女让侯爷受了牵连,民女甘愿承担罪咎。”
她一有什么事恳求他,鄙称自然而然会从“我”降至“民女”,顾淮晏怎的可能听不出弦外之音,他手掌如包笋衣似的,抱拢住了景桃的手掌,凝声道:“本侯自不会对尤玄霖发难,但他第一宗火殛案子审查不利,且被歹人所利用,这几日本侯需让他受些磋磨。”
景桃不知这“磋磨”所谓何意,但她没有深问下去,她还想跟顾淮晏说京兆府细作一事,尤玄霖为何会突然遭劫,肯定与这个细作逃不了干系。
她想让顾淮晏重点留心一下这个细作,但她的身子过于虚弱了,意识亦是愈来愈沉重,撑不住了,耳前的金革迭鸣之声,还在继续,逐渐地,这些声音如退潮似的褪了出去。
景桃头脑热涨,庶几是晕厥了过去。
顾淮晏缓而慢地垂下了眸子,见她面容紧皱,薄唇紧抿成一线,那额庭渗出了一层薄薄的虚汗,两腮亦是起了一层薄薄的烫红,他眸色一沉,拂袖抬腕,指腹紧贴在她的额庭,触指一片烫热。
小姑娘是在发烧。
风雪夜内,她身上连件遮雪的氅衣也没有,擅自上西隐山,闯入山神庙,又搀扶着长兄疾行数里,夙夜未歇,操劳过度,此般情状之下,她生了风寒亦是在所难免之事。
顾淮晏系下了身上的绵氅,罩在了景桃娇弱的身躯上,毛绒绒的围脖圈住了她的脖颈,他的指腹在她颈前仔细系上了系带,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一手勒紧了马匹,将刘喻招了过来,肃声道:“让人通禀宫中医署,去请太医。”
那刘喻急急应了声,但他话声还没落地,却见顾淮晏已然策马绝尘而去,挺拔冷冽的身影如一块浓墨重彩的痕影,马蹄如挑墨走笔,带着远去的一人,一径地融入了长夜的黎明近处。
金乌出乎于东山,日光仅有指头般大小,残夜里的官道仍是黑漆漆一片,顾淮晏揽着景桃从西隐山策马归京,小姑娘坐在他怀中,许是马背颠簸,震得她眉心频蹙,纤细的小手揪紧了顾淮晏胸膛处的衣襟,额际贴了上去,渗出了一小片汗珠,浸湿了他的衣料。
顾淮晏见她难受,凉冽的心底几欲融化成了水,他垂首在她额庭处轻吻,哑声安抚道:“再忍忍,很快就到家了。”
马蹄溅起的尘土飞扬,金乌在东山口处露出大片鱼肚白时,京中雪鸿坊的一处私府前,适才响起了打马声,已是恭候在府门前的劲衣使围成两列,候了一整夜的裳婶急急相迎而上。
一行人入内,宫中的太医也拎着行医箱箧适时赶来,景桃放置在顾淮晏的暖阁里,身上被大雪蘸湿的衣料被裳婶换下了,身上穿着簇新暖和又宽松细致的交襟月白色绵裙,在一张半透明的鹅青色垂幔后,太医徐缓落座,且伸出手替景桃拭脉。
太医是徐公公,年逾古稀,医署之中威望极高,是三朝元老,通常只为皇上、东宫和坤宁宫等皇族高辈问诊,但武安侯对他而言,却是特例。
徐公公的手从垂帘处收了回来,庬眉凝蹙:“景姑娘本就是虚寒之人,底子很弱,外头雪势颇大,就连莽汉在外立上一整宿,怕是都要被风雪削掉一块肉,何况是这般一个孱弱的小姑娘。
“适才我给她拭脉时,发觉她脉象极为虚浮薄弱,元气也不是很足,脉率并不稳妥,这一回风寒怕是很重,加之连夜操劳忧心之故,只怕是这风寒不消半个月,是无法褪散的。
“目下要紧之事,是先喝些驱寒煨暖的汤药,把手中的卒务都一并停了,把身子养好先,案情真相难道能比性命重要?”
徐公公语声含肃,他也是识得景桃的,景桃此番伤疾,皇太妃听闻了音讯,心思忧劳,也在宫中敦促过了他几番,务必将人医治好。因受了皇太妃之嘱托,徐公公便忍不住嘱言多了几句。
顾淮晏静默地恭听着,眉眸之中掠过了一抹幽深的黯色,徐公公低叹一气,详细写了张药方,劲衣使陪护着他先去抓药,少顷,裳婶带着白露入内了,一丛女侍筹备着热水,要为景桃洗浴净身,木桶之中热气袅袅,水里洒了当归、姜根和芍药花瓣,以臻至祛湿驱寒之效用。
顾淮晏凝视着景桃的苍白面容,顷刻之间,心中某块地方几乎要碎裂开了去。
他吩咐一批劲衣使留下来严加看守,景桃若是有任何情况,即刻向他报备,吩咐事毕,他疾然负手返身朝外走去,天色已破晓,他吩咐劲衣使备马,朝着京兆府府门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