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六月初浓夏,朱雀桥突生坍塌之难,虽无死伤,但桥梁工程是先帝的心血之一,丝毫不容懈怠,情状严峻,我率人赶往水城。
“那时,人马需途经恭州,恭州白鹿县生了一宗洞穴人骨案,闹得整座县城人心惊惶,我那夜趁巧在府衙,便去视察案况,发现在午门当值的景姓仵作,她正在与县令共查此案。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衍氏女,这几年一直不太平,勘案与诸多要事耽搁太久,初见她,觉其与幼时见到的模样肖似,心中生疑,但并未贸然相询,恐会打草惊蛇。后来,经人多番查证,确认她便是衍清。她技艺好,识大体,将她带在左右,让她有个安心落脚之处,算是对衍家一种……
顾淮晏眸色微黯:“——赎罪罢。”
闻氏并无太多疑虑,听着,仅是缓缓问道:“原来是衍相的女儿,也勿怪你会留心了。不知你可还记得一桩事体,当年的初春,在丞相府的桃花苑里,衍相给她办了满岁筵席,只请了三五相熟的好友,顾家亦是在延请之列。
“衍相在筵上让楚国公为她女儿取个名,公爷说,不若唤为『清』字,取『海晏河清』之意,晏儿的名亦是取自同样的意思,这般一来,晏和清可自成一对。本是公爷玩笑之意,衍相却是欣然受之,给女儿赐名为清,字桃桃。不过,那时你才十岁,虽是到了记事的年纪,但这么久远的事,怕是早不得了罢。”
顾家与衍家的渊源,自先朝之时便由来已久。
经闻氏这么一提点,顾淮晏有了印象,在十岁那一年,他确乎随着父亲去过丞相府,尚还在襁褓之中的衍家女,只是芝麻般大小的瓷娃娃,被娇养在衍相夫人的怀中,他是见过几眼的。
“娃娃的面容,确乎如那苑中盛绽的初桃,眉鼻眼唇腮,是剔透而温软的,泛着淡淡的粉,色泽饱满,但又安谧乖驯,教人怜爱。
顾淮晏垂下了眼睑,广云袖袍之下的手,稍稍蜷曲了起来,心中默念着一个叠词,桃桃。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隐秘联结。
闻氏又问:“既是将衍家女待在身边了,她可有认出你?”
“不曾。”顾淮晏道,想起了什么,很轻地笑了笑,笑色并不散漫,反而有了真实之意,“我认得她,她不认得我,并且,她似乎也不认得她自己。”
“不认得她自己?”闻氏疑道,“衍家女,不记得自己什么身份?”
“自幼时起,她遭遇了颠沛流离,被景知远收养之时,是在不知名山县的村墟里,她随了景姓,但不知景知远出于何故,让小字成了她的名。与她接触,我多有试探,觉察她并不知衍家之事,但知晓自己是被人收养而来的。
“如此想来,许是景知远有意护她,趁她幼时,便免去了她的身份,不愿让她昭彰于世。”
闻氏久久看了顾淮晏一眼:“衍家确乎是清白的,但眼下昭儿并无重查旧案之打算,一日不昭雪,衍家女永远是罪臣之女,是缉捕的重犯,晏儿将她从白鹿县带离,一路带回京中,行事势必多有掣肘,甚至会形成拖累……”
顾淮晏将茶盏,轻然搁在案几之上,发出一簇轻微的闷响,静默良久,他说:“衍家不是外人。”
他音色极为平静,但却有不怒自威之势。
闻氏应声而歇止了话,但又硬了硬心肠子,坚声道:“于社稷,你是武安侯,统摄三司与刑部,宋家会为难你。于顾家,你是顾淮晏,肩负追溯颐和长公主的案宗。内外交困,晏儿,你到底是如何成算的呢?”
大殿之中,夜明灯灯色昏黄,却也温婉,顾淮晏微微敛着眸心,指腹摩挲着尾戒。
“社稷和顾家,是父亲竭尽一生缔造的心血,我承其遗志,定不辱命。”静默良久,他抬起眸,“此外,父亲与衍相有十多年的旧谊,父亲对衍家有愧,他亏欠衍家太多,但他走得早,来不及还了。”
言下之意,早已昭彰,闻氏听着,亦是陷入长久的沉默。
通人情世故如闻氏,已经从这一番话听出了顾淮晏的深意,衍家不是外人,衍清对于顾淮晏而言,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听国公府的老管事说,数日前,他带了衍家女过门。
但是,顾淮晏该知道,他与衍清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天堑。
闻氏没再劝,仅是清声劝谏道:“晏儿,你执意查案,你之所行,宫内自不会有人拦你,你该未雨绸缪才是。”
顾淮晏起身称是,做了个揖,态度诚恳地言谢后,离开殿中。
他一走,闻氏兀自在案几前静坐,良久,她对着帘络之内道了一句:“可以出来了。”
此际,徐徐走出了一个人,景知远一身素色劲衣,暗冽温沉,腰悬长剑,全无景桃见时那一幅气虚病弱之容。闻氏免了他的礼,命他坐在案前,宫娥重新推杯换盏,闻氏一边执起铜签,把火调亮了些许,道:
“可都听到了?看看晏儿把你家徒弟护成什么样子,本宫不过多劝几句,他遂搁了茶盏,本宫从未见他摆过脸色。”
景知远起身做了一个愧忏的揖,但话是笑着的:“送衍清上京,看来景某人是赌对了,武安侯见着她,早晚会着手调查衍家当年的案宗,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闻氏喟叹:“晏儿是惦念起了衍家,这不错,但当大运河这案子,不是说查就能查明细的,这是深渊泥沼,无数阻力在前,真凶未必好寻,当年沛雨骤现,运河河堤坍塌千里,沿江百姓死伤无数,那些无辜的人葬送在这汹涌的洪涝之中,这些都是枉送的人命。
“怨气太沉,罪咎太深,且堤岸上的迷雾太重了,掩藏的东西七零八碎,七年过去了,诸多东西早已遗失在这倾覆的河堤之下,晏儿是该知道,衍家的罪名,不是那么好卸下来的。”
景知远微颔首:“这不,时运可就来了?郡爷的女儿出现了,尹子陵也遇害了,侯府的宅院被大火烧了个一干一净,谁知道不是上苍突然睁眼了?”
闻氏不置可否:“晏儿看起来散漫,但骨子里是倔的,衍清,你也说过了,外柔内硬,骨子里也有傲骨,到底能否从这黑夜摸索出道路,且看他们各自的造化罢。”
一个时辰前,值子时近末,天大雪,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