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内室之中,遍地皆是物什器具饱经焚烧后的残骸。
景桃俯身检视一圈,在诸多焚毁的器具之中,以陶器居多,看来在大火劫掠之前,庆元侯的内室里摆放有不少的陶制器皿,景桃眼睫轻敛,戴着鱼鳔护套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器身扭曲的灰黑表面,低声轻喃:
“不愧是京城最大的陶器商,这些陶器想必皆是极为名贵。”
日头稍稍升起来了,远空山隅处,有些微金色碎芒冒了点尖儿,穿透空濛的雪雾,一缕光芒漫过支离破碎的窗扃,薄薄地覆照而来,那些烧灼成黑灰残体的器具,粗糙的表面变得半透明,如琥珀色树脂一般,凝滞在低空之中。
顾淮晏走至窗扃前,拂袖抬腕,手指轻拨开窗棂的隔板,视线落在窗沿某处,不知是窥见了什么,眸心稍稍一凛,对景桃凝声道:“此处有情况。”
“侯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景桃放下了一尊黑灰器皿,款款起身,趋步走至顾淮晏近前,他指了指窗棂的边角处,缓声道:“来时不知你可有注意到,府内各院窗棂的格子上,糊得乃是一层陶纸,陶纸质地则是柔韧平滑,并非易燃之物,在此扇窗棂之外,便是一片绿植,绿植上有一些陶纸的残碎,为何陶纸会在外边,而不在此处?”
景桃顺着顾淮晏的手势看过去,果不其然,窗格处所糊上的陶纸,本该掉落在屋内,但此一刻却都是出现在了窗棂之外,她微微伸了伸颈子,视线很轻易地在窗外的一丛熏黑的紫竹上,发现有残留几些干燥的纸灰碎屑。
景桃了然,眨了眨眸子,道:“如此看来,看来此座院子着火之地,便是在内室之中无疑了。”
她从窗棂处撕裂了一小块陶纸,解释道:“侯爷可以看到,内室里放置有紫熏陶制手炉,桌案和床榻两处底部皆有陈置的铜盆炭火。
“在大火燃起之前,这座房间的窗扃是朝内反锁住的,内室源源不断催生热气,但气流并不流通,处于一种封闭的状态。当大火燃起之时,火势疯狂朝外扩张,势必会推压门户,这些不易焚毁的陶纸,便会被火气冲撞得撕裂开去,因此,窗棂之外才会有陶纸的残体,而在门扉朝内一侧,亦是烧痕遍布。”
顾淮晏眼底晃过了一抹暗芒,看着景桃摸出了细草绳,在窗棂处做了一个小标记,他问道:“按你说来,起火处已经确定下来,那着火点和具体着火的缘由,两者又可以从何处寻起?”
景桃道:“寻觅着火点有诸多方法,可以观察物品燃烧的轻重程度,是从什么位置开始燃烧起来的,火势走向如何,内室墙面处的焚烧痕迹,以及是否有容易燃烧的东西。”
她指着那些放置炭火的铜盆和熏炉,“而着火的缘由可多种多样,假若不是有人蓄意纵火,那么在干燥的冬日里,一个盆炭火,若是蘸染上了易燃的东西,也极为容易着火燃烧。”
景桃说着,又凝眉思忖起来:“观览一圈下来,庆元侯的内室里,并没有桐油烧焦的气息,亦无其他烈油烧酒烧灼的气息,而室中陶物亦非易燃之物,如果当真是尹三爷纵火的话,他会具体怎么做呢?”
景桃忽然很好奇尹三爷尹遇是如何交代罪状的。
在又历经了一番找寻,委实再寻觅不出了线索以后,顾淮晏便是先带景桃去侯府外院,刘喻已经让陶若虚暂先将庆元侯的尸首运来了。尤玄霖因在跟进第一宗纵火案,遂是在第二宗纵火案里,没能来跟景桃会师。
散在外围的姨娘女眷们皆是掩面低泣,下人们默哀一片,府内上下近乎百号人,一家之主和一家之母遭大火烧死,他们便如群龙无首似的,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自处,官府拨冗去附近客栈给这些人安置了住处,等侯府重新修葺以后再另作它算。
中庭里,原是围坐哭闹成一团的人,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去。
景桃揭开了遮掩在尸体上边的白绸布,一片焦黑炭烧的气息扑面而来,尸身如烧焦的虾一般,成紧紧蜷缩之势,不着寸缕,身躯一片灰黑灼烧之痕,尸身的腹腔烧灼得最为厉害,已是成皮开肉绽之势。
而尸身的右手紧然蜷缩成一团,左手已经被火舌劫走,仅剩下了一片血肉模糊,臂肘的骨荫与骨茬,皆是森然可见。
跟在陶若虚身后的文才好奇地看着这具尸体,摸了摸鼻梁道:“庆元侯生前可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被烧死了还一直维持着抵死抗争。”
景桃听罢,便是失笑,指着尸身道:“饱经大火烧灼过后的尸体,身体便会自然而然蜷曲成这般姿势。”
她指着尸身臂肘处的位置,道,“死者在生前,身躯的筋肉遭遇大火焚烧,筋肉会逐渐凝固而引发收缩之征象,让四肢与躯干呈蜷曲之状,而这种姿势,便如寻常人遇敌之时惯于做出的防守一般。”
若是搁在前世,遭遇火殛过后的尸体,就有一个比较专业的理论术语来形容,名曰『拳斗姿势』。
文才恍然大悟,一连“噢噢噢”几声。
尔后,他的后脑勺就被陶若虚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巴掌过去,陶若虚黑着脸膛低声叱道:“我以前不是让你苦背勘验集录吗,尸体各种症状书中皆有,你怎的又忘了?还敢拿出来问,以后你出来验尸,别说是我教授的,真是丢死个人。”
文才委屈巴拉地捂着后脑勺:“书中的东西死记硬背下来,还不如躬自看过一遭来得印象深刻。”
景桃笑笑没有说话,继而俯低身体,开始观察尸身,顾淮晏在她近前俯身,只听景桃道:“不知侯爷能否助我将尸身先翻过来,让尸体的背部朝上?”
顾淮晏颔首,帮助景桃将尸体翻了过来。
景桃的视线如细密的锋刀,刮过了尸体的背部,只见那乌黑一片的背部轮廓,隐隐泛着透红的烧灼之痕,但伤势比腹腔的部位要浅上许多,皮肉完全良好。
一道隐微的暗芒,悄然晃过了景桃的眸心,她忽然回想起了刚刚在搜寻庆元侯寝屋之时,在床榻之上,搁架的木板亦是烧得蜷曲,床褥等物亦是已遭火殛,但铺了绒毯的簟席,却是保存良好。
当时,景桃看见此幕,还是颇觉困惑,一张被烧得摇摇欲毁的床榻,簟席居然是保存良好的。
顾淮晏亦是觉察到了此况,眉心略暗:“死者背部的伤势,比其他地方要轻。”
景桃点了点头,道:“死者背部没有明显的灼伤,此则意味着当时死者是卧躺在簟席上,没有翻身逃脱,并且,簟席并非着火之之缘由。”
“并且,刚刚我们去寝屋内时搜寻时,死者所卧躺的那一张床榻,它是靠南墙陈置的,而床头处正好对着一扇雕花轩窗,”景桃指着尸体左手所露出的骨茬,缓声道,“死者的左手被焚烧毁尽了,这就暗示当火起之时,死者的左手处火势要比右侧要大,据此推之,着火的地方是在尸体的左侧。”
顾淮晏:“照你说来,床榻的左侧所对契的位置,是偏近紫竹丛的的窗扃,而非通往外室的门扉。”
景桃很轻地笑了笑:“侯府内的下人们皆说,亲眼,那么三爷走的应是外室的卵石小道,如果是这般,他为何要特地绕远路,去了后院的紫竹丛呢?”
如果真的要弑害庆元侯,为何要在死者死前,光明正大地去了他的院子,如此容易就招致官府的怀疑,寻常人都可能不会这般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