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陆明晨色厉内荏的训话,景桃凝了凝眉,事已至此,大半真相已经浮出了幽黯的水面,尚书府已经是强弩之末,可他居然还在为陆茗烟说话,景桃心中那一抹诡异之感益发浓烈。
蒹葭被训了一顿,心中自觉委屈万分,哽咽地急急辩驳道:“奴婢没有胡说,奴婢所述之言句句属实,若是半分虚言,那就咒奴婢受五雷轰顶之刑!
“大小姐幼年被救出的那一刻起,奴婢便觉得大小姐古怪了,大小姐在洗浴更衣从来不都让侍婢近身,还有,还有待她年岁稍长些的时候,本应是女子每月葵水至,但她从甚至未曾提过,这更加剧了奴婢心中的困惑。
“在乌崽进府的后一年,大小姐把雪梨掷入井中一事,奴婢无论如何皆是无法理解,纵使雪梨咬过大小姐,大小姐居然便对雪梨生出血海深仇,居然要杀了它,奴婢想不通,幼年的大小姐嗜猫成性,她被猫咬后也是待雪梨不错,但怎的从山上失踪一夜后,性情就大变了呢?”
“至于奴婢为何会认为乌崽是凶犯,因为他的面容与幼年的大小姐肖似,而大小姐近些年在府内一直处处打压乌崽,让乌崽不得安生,日积月累之下,乌崽定会心藏恨心,并且,景仵作不也说过,凶犯眼尾处有颗红色泪痣,乌崽的面容便是契合凶犯的特征,遂此……奴婢思来想去,觉得乌崽便是凶犯无疑了。”
话落,景桃眸中沉下了一抹寒色,蒹葭所述的种种怪异之处,陆茗烟是男扮女装无疑了,她又想起了在地底下的内室里,在暗格处所发现的胭脂水粉和铜镜,皆是女儿家的用物。
她之前一直认为凶犯是双生龙凤之中的『龙』,但直至刚刚她才晓悟了一件事,陆茗烟不是女儿身,而凶犯也不是男儿身,两个人的性别完全是相反的。得出此结论,景桃殊觉脊背生寒,原来尚书府要保住女儿又要不让祸祟出世的具体做法,便是让『阳龙』彻底伪装成『阴凤』。
而阴年出世的『凤』,抵今为止,长年被关在了地下暗室中!
也就是说,九殿下一直爱慕倾心不已的陆茗烟,是个活生生的女装大佬。但问题来了,既然陆明晨一直要护着陆茗烟,岂不是他也晓得陆茗烟原为男儿身一事?
听得蒹葭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将陆茗烟的诸多秘事揭了出来,陆明晨的面色已经是难看至极,他铁青着脸,倏地推轮朝前,大掌一扬,作势要去给蒹葭一嘴巴子——
禹辰眼疾手快,掣步奔前,一掌阻住了陆明晨的举止,那蒹葭亦是吓得吐魂,双膝连忙后退几步,匆遽地拉住刘喻的官袍袍裾,“官爷们要护着奴婢!奴婢,奴婢什么都愿意说的……”
她惊恐地盯着陆明晨,“其实,奴婢还知道一件事,便是大小姐在十五岁那一年,遭四爷轻薄过!”
在一众震悚的视线之中,一抹兴味掠过顾淮晏的眉宇,他要笑不笑地看着陆明晨,这位当事人面部迫近痉挛之势,眼神露出一丝阴鸷,如毒蛇般紧紧咬住蒹葭的眼,面色一阵青一阵黑:“你又胡说什么?!”
“这事是奴婢亲眼所见!奴婢记得很清楚,”蒹葭说话时,肩膊一直在发着颤。
但她竭力镇静地说道,“大小姐十五岁那一年,中元节的时候,老爷带着府中女眷们去西湖放花灯,但大小姐身子欠安,就留在了府中,奴婢帮大小姐去西坊的医馆抓药,回府之时,发现原本同去放花灯的四爷,却是出现在了大小姐的院落之中,奴婢远远就闻到了酒气,看到四爷强行把大小姐压在床榻上,剥落她的衣物,意欲对她不轨……”
蒹葭说着,顿了顿,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又道:“奴婢当时脑子都是乱的,只得匆忙去禀告府中的老管事,老管事又匆匆给老爷去信,老爷获悉此情后,回去就教训了四爷,四爷的腿,他的腿便是被老爷打断的。”
空气有一刹那的岑寂,景桃心中那一份浓烈的古怪之感,在此一刻得到了解释,为何总感觉陆明晨与陆茗烟两人关系不简单,这位小叔有时盯着外甥女的眼神,不是长辈对后辈,而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哦不,现在是一个男子对另外一个男子。
原来,陆明晨的腿疾不是鬼面娃娃诅咒的,也不是先天病疾,是被打断的,原因不是逛窑子,而是轻薄自己的侄女。
陆明笙满眸尽是震悚,她盯着陆明晨,不可置信:“……四弟?蒹葭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幼年所读得东西都白读了?!三纲五常都忘了?”
陆明晨身心绷紧如弦,垂着眼睑,额角处一直有冷汗在渗,整个人仿佛被逼上了绝路,双手一直紧紧攥成拳,晌久的功夫,他才缓缓道:“是的,错在于我,我说了谎,我的腿被父亲打断,确乎是因为我所干得那些混账事,我认了还不成?罪咎都是我的,与茗烟无关,她是无辜的!……”
事已至此,他仍是如此护着陆茗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陆茗烟生辰造假,这是一桩重罪,现下还性别造假,若是让九殿下晓得自己与之成亲的人是个女装大佬,景桃难以想象这位纯爷们的阴影面积该会有多大。
景桃将蒹葭之所言,与她所寻的线索串联起来,逐一把各种疑点都对应上了。她记得在初入尚书府的第二天,夜审陆茗烟时,她曾问这位大小姐一个问题,三夫人扎的鬼面娃娃,与『陆明昀患大病』、『陆明晨患腿疾』几桩事体有无干系,那时候陆茗烟的回答颇为耐人寻味——
『也许这根本就是他们罪有应得的呢?』
那时候景桃并不理解话中深意,但此番想来,她豁然开朗。
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解释太多,除开陆茗烟,乌崽固然与她得肖似,可他绝非凶犯,他是帮凶,他识得凶犯,他和凶犯皆是与陆茗烟有一段不浅的羁绊,这是极为致命的,眼下就怕陆茗烟乱走,中了凶犯的陷阱,必须避免又一桩命案的生发!
顾淮晏拂袖抬腕,召集刘喻和陶若虚,吩咐俩人道:“将守在祖庙、西沁园和山房几处的劲衣使都唤来,从陆茗烟、乌崽两人的住处开始搜寻,任何边边隅隅切不可放过,尤其是幽篁山山间,务必仔细搜寻。”
事发突然,刘喻和陶若虚等人急急应下,丝毫不敢懈怠,方才接受的事情过多,信息又密,两人心底已是掀起了万丈狂澜,只觉府内之人关系真乱,但明面上,脸上肃色又深了一层,应声过后,便是快步而走。
景桃垂眸思索片刻,对顾淮晏道:“侯爷,我想再去乌崽的栖处看看情况。”
她又想起了一件事,陆明晨晓得陆茗烟是男扮女装。同理可证,那么乌崽与凶犯相熟,那么乌崽肯定是知道凶犯女扮男装,地底下的暗格里那些胭脂水粉,看上去还挺新,会不会便是乌崽送与凶犯的呢?
凶犯与陆茗烟同岁,十六、十七岁的年纪,如花儿一般,纵使生长在畸形而不见天光的地底下,但爱美之心是天性,是会从骨子里萌芽的,凶犯拿走了那些胭脂水粉,冥冥之中,好像隐喻着什么,乌崽的年纪应是也与凶犯差不多大。
陆茗烟之于陆明晨,恰如凶犯之于乌崽。
——是那些禁忌的,见不得光的爱慕,如喜阴喜潮的黑色植株,只能蔓延在黑暗的角落里,暗自生根发芽,却永远不会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