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堂之内,一众朝官皆是敛声静气,尤其是水部被行将问询的二人,面色更是战战兢兢不已。
倒是身职于工部员外郎的魏醒,一脸蔑然地看着景桃,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女,不过是一个未张开毛的小丫头罢了,武安侯居然予她审案之权,她不就是验尸技艺精湛了些,又有何能能胜任审案之职?
之前在朱雀桥那一会儿,魏醒与林崖、郑奎二人也见识过景桃和其他仵作审问案犯,她倒也没问出些名堂来,眼下仅不过是从尸身验出了些线索,莫非就能骑在他们几个朝官身上?
檐下,值晌晴牌分,衙府后院传来阵阵沉跃钟声,数抹淡金日光如雾凇一般,悄然斜斜地沿着窗格脉络直泻而下,光影覆在朝官们的面容上,刘喻和岳彦二人面上钦赏之意居多,而魏醒的脸色阴晴不定,又怕顾淮晏察觉到,他只好一直低低地垂着颅首,做出一派恭谨之态,不敢亦是不敢怒。
林崖和郑奎俱是微微佝着身躯,因着要被审问,两人的身影与气势益发蔫了些,但看向景桃的眼色却是添了几分惕凛和敌意。
景桃无甚畏惧,反而不卑不亢地浅笑着,迎接二人的视线,扫了一眼案牍,且问道:“这一座桥于在五年前什么季节开始建造,用了多久时间才建成?”
林崖和郑奎互望了一眼,林崖率先立出来答道:“朱雀桥是工部尚书陆大人率我们于春末初夏之时始建,光是建桥墩,前前后后就耗了大半年时间,后来秋末冬城内有多灾肆虐,诸多官役民役患病、体力不绌,陆大人只好先滞工整整两个月,待来年仲春时节后重新添工,又耗了近两年,陆陆续续将朱雀桥建葺完备。”
景桃闻言稍稍凝眉,执着墨笔在案牍上写写画画,疑声问:“多灾肆虐?此话怎讲?”
林崖没来得及回答,段慈倒是率先作答了:“是这样的,在五年前的惊蛰,豫州城外以北的柳州爆发了一场大瘟疫,当时柳州诸多百姓身染重病疾患,柳州知州不仅没有遣官治民、安抚民心,反而将病民悉数赶出柳州城门之外,因豫州城就在柳州南下百里之外,故此绝大多数无家可归的病民只能纷纷涌向豫州城内。”
“豫州城是个水都,土地并不算宽敞,当时城内诸多富贾主动施财盘下诸多客栈、募集郎中,给予病民栖身之地。但客栈数量还是远远不够的,有些病民只能风餐露宿,其中很多就常常横卧在朱雀桥桥洞底下,与那些民役官役靠得近,当时防疫之举落实得不太及时,也致使城中诸多百姓和筑桥民役感染了瘟疫,很多人没能撑过那一场严冬。”
景桃手中墨笔滞住,略微怔然地听着,身侧林甫也倒吸了一口冷气,眉目肃穆。
段慈顿了一顿,话音极沉:“这场瘟疫持续了整整一年之久,官府皆拨冗救治病民,民情委顿,田埂间的庄稼少人栽种,而秋冬时又逢上霜冻旱灾,田地里种不出东西,民力又疲弱,官府也濒临财力疲顿,当时也饿死了很多百姓。”
顾淮晏闻后淡淡地笑了一笑,话音不辩喜怒:“当时圣上同时罢黜了柳州知州和豫州知府,段大人临危授命,调至水都治灾,不可不谓是百姓的福音。”
段慈惶恐地曲了曲腰板:“侯爷莫要折煞下官了,下官能治理好瘟疫,也定是离不开圣上的英明差遣、城中富贾施救之举和百姓配合。”
景桃适才了解到,段慈在五年前还未曾来豫州下马任职,他当时还是京朝户部里的一位从六品的无名小官,那时他原本是跟着户部郎中去豫州城内办一公差,途径柳州边界之时,察见当时城外百姓哀鸿遍野,而城内的知府却是夜夜笙歌,一副醉生梦死之相。
阴差阳错之下,段慈在豫州之时便被当时的豫州通判抓去治灾,那时知府撂下担子跑回蜀州老家避难去了,豫州城内不能一日无主,段慈只好咬牙治灾。他曾是七年的探花郎,肚腹之中是有几分治民经纶谋略在的,是以他一上任,便布施各种措施,耗了大半年的光景,才将豫州瘟疫控制住了。
瘟疫控制住得同时,原是滞工已久的朱雀桥,也开始动工,因瘟疫肆虐,死了一大部分民役,工部尚书陆尧也不得不委托段慈,托他在布告板书上一份招工启事。待招够了民役,朱雀桥适才缓缓动工。
“照此看来,”诸觉看向景桃,肃声问道,“死者有没有可能是死于瘟疫呢?”
景桃摇了摇颅首,手中的细刀在骨骸内划拉着,凝声道:“若死者是死于瘟疫,便不可能出现窒息之况,依据死者颅骨和牙齿出现玫瑰色之势,即意味着死者是被活埋入桥墩之内的,纵使死者在窒息之前可能感染了瘟疫,但真正致命的死因并非瘟疫。”
话至此,景桃手中的细刀停顿在了尸骸的腹骨之处,娓娓而道:“若是由瘟疫致死,但凡病死者,形体羸弱清癯,口齿焦黄,尸骨之色也是呈痿黄,腹肚也是低陷凹下,手骨皆呈蜷曲之态——”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少女的刀口解开颅骨的口齿部位:“尸骨浸入酒糟蘸色前的牙齿,并非萎黄之色,而是偏暗的白色。”
接着,景桃的刀移向了尸骸两肋处,“瘟疫会让尸骨虚胖膨胀,但此具尸骨仍旧癯瘦,甚至是骨脆筋裂。
此外,尸骸两只的手骨并未成蜷曲之态,而是朝上挣扎,指与指之间间隙极大,亦是并非死于瘟疫之况。”
死者死于瘟疫之况被排除,其内在深层的死因与那年的瘟疫,似是没有很直接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