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本打算趁着江陈昏睡,喂完了药便走,也省得纠缠,冷不防对上这一双幽深凤眸,指尖下意识便轻颤了一下。
他从前都是强势的,在这静谧的暗夜里,音音怕他又不管不顾,只未料到,男子却只眸光晦暗一瞬,放开了她的手,带着病中的微哑,道了声:“失礼了。”
音音有一瞬的愣怔,倒没料到他会如此,她瞧见那双凤眼微微扬起,有一瞬的光亮,他说:“沈音音,今日是我的生辰,能见到你,倒是很高兴。”
话说到这份上,音音便随口恭贺:“那倒要祝大人生辰吉乐,年年康健。”
江陈翘了翘唇角,无声轻笑,忽而问:“沈音音,你生辰是几时?”
她在时,他未赶上过她的生辰,往后,只怕想要陪她过,都再无由头。
“四月二十三。”小姑娘垂下头,随口答了句。
明明是既轻又柔的声音,可落在江陈心里,却咯噔一声,他转头,盯住她的脸,问:“我同柳韵定亲那日?”
他听见小姑娘低低“嗯”了声,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那时为何不同我讲?”
“又有什么必要呢,大人的好日子,何必挂怀我这样一件小事。”音音瓷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玉软又花柔,现在想起来,并无任何波澜,只是释然的笑,她说:“大人,从前的事不必再提。”
她说着提了裙摆,起身告辞,不妨推开门,却被呼啸的冷风扑了一脸。
外面又开始下雪,柳絮一般,打着旋儿飞扬。冷风肆虐,吹的庭院里的香樟树哗哗作响,咔嚓一声,竟是折断了一截枝桠。
于劲递出把油纸伞,劝道:“姑娘,待这阵风雪过去了,您再走不迟。”
这深更半夜的,音音总觉得留在此处不妥,她道了句“无妨”,撑开十二骨节油纸伞,便迈步进了风雨中。
只刚撑开伞,那劲风呼啸而来,竟一下将那把油纸伞吹折了去,雪花扑面而来,洒了音音满头满脸。
她急急退往廊下,拍打身上落下的雪花,隔着锦绡帘账,听里面江陈道:“沈音音,你留下,若想避嫌,我自去书房。”
音音踌躇了一瞬,望着这场暴虐的风雪叹了口气,又退回了内室,只止步在紫檀倒座的细绢屏风后,再未入内。
她拿绢帕擦拭腕上的雪水,听里面于劲担忧道:“爷,书房未烧地龙,这当口冷寒的紧,你才好些,如何能过去?”
音音隐约瞧见江陈下了床,拿了氅衣来披,他挺拔的身影映在素娟屏风上,隐去了平素的凌厉,颇有清俊贵公子的气度。
她垂下眸子,将最后一滴雪水拭净,终是道:“江大人不必麻烦,我在屏风后候一会,待风雪小些便自行离去。”
里面的人影顿住,那件玄墨云纹氅衣拿在手中,未再去披,他站了片刻,转头对于劲吩咐了句什么。
不多时,便有小厮端了红糖姜水来,放在音音手边的炕桌上,躬身退了。
那白玉盏里汤水暗红,还冒着袅袅热气,音音没碰,只拘谨的坐在了南炕边,转头看窗外的风雪。
刚坐下,却听屏风后那人声音果断:“沈音音,喝了这姜汤。”
音音抿了抿唇,知道江陈这人有时强势的执拗,听这语气,怕是又来了。当下也不想与他争执,端了那玉盏轻抿了几口。
一时间,屋子里静默下来,只余窗外肆虐的风拍打窗棂,哗哗作响。
音音垂头看十二幅留仙裙上绣的一朵红梅,良久,听里面那人声音寂寥,微哑的开了口。
他说:“沈音音,你知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吗?”
江陈瞧着姑娘温顺的影子,虚虚抬手轻抚了下。
今夜外面风雪肆虐,室内温暖平和,她坐在他目光所及之处,还是柔和的模样,有些话便再也压不住。
他站在屏风前,低低道:“平昌二十三年,狄绒之战,天下人都以为江家通敌叛国,可鲜有人知,先帝无非是想用五万将士的命替太子拿回兵权,扫清障碍。那时我父亲本已逃出升天,却又折返回京,用自己的命与虎符换了我一命,他是自刎在我面前的,死前唯一的嘱托,便是望我能重树百年清流世家。”
他轻笑了一声,有些落寞的寒凉,从那时起,他便戴上了枷锁,江家的枷锁,再后来,祖母又用一双废腿,给这枷锁加了重量。他再也不是那个不受拘束的自己,这些年背负着重担,为江家而活。
他说:“沈音音,娶妻确实是我对江家的责任,只是这责任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该要你同我一起来承受。我那时以为,你是无处可去的罪臣之后,我往后定会护好了你,给你安稳富足的生活。可这一切都是我以为,我从未想过,你要什么,直到江南再寻到你,我瞧见你舒展的笑脸,才明白,我从前给的从来不是你想要的。更逞论我从未去设身处地去体察你的境况,让你受了那许多的委屈。”
他是个男人,担着天下的男人,每日眼光放在朝堂上,便难免疏忽了她去,他后来才晓得,她曾经在首辅府,有过那么多绝望的瞬间。
可是晚了啊,他终究知道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