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都城外行宫。
庭下如积水空明,树影摇曳。云承一头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身上挂着件宽松的外袍站在屋檐下。在月色的衬托下,他苍白的脸上多了几丝冷意。
夜半无眠,云承缓缓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幽深地望着东北的方向,眉头微蹙着。
“还在担心那臭小子?”东方珏突然像凭空闪现般站到了云承的身后。
云承收回思绪,回眸看了东方珏一眼,“来了?”
东方珏舒了口气,“来了!若不是你找了个借口把苏大统领支开,我还不一定能这么快进的来。”
“慕白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只能委屈你了。”
东方珏沐浴着清澈的月光,道:“自从跟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会受不少委屈。现在还没有到对苏慕白亮明身份的时候,虽然你信任他,可他爹的那个心思……谨慎小心行事是对的。”
云承唇角微勾,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解释,东方珏却能清楚他心中所想。
东方珏侧目看他,“我适才问你呢,是不是又担心那臭小子了?”
云承再次将目光移向远方,“段奕廷的军大营,我总觉得我们之前想的太过简单了。今日我收到了贺兰昭的来信。”
“呦呵,快跟我说说,白狄带来什么消息了?”
云承说:“贺兰昭在信上说,近日来黑狄四部和赤狄五部对白狄的挑衅越来越频繁。本来他以为到了丰收的季节,他们只是想抢些粮草,可没想到他们这次却十分猖狂,不仅抢粮草,还抢人。而且他们所用的手段不是明抢,而是用钱招揽白狄的百姓入黑狄赤狄。”
“用钱?”东方珏眸光一转,“倒是我这个谋士糊涂了,这黑狄赤狄何时这么阔绰了?”
云承摩挲着玉扳指,“任谁听了这样的条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们的确这么做了,从上个月开始,两族首领就大肆在草原十八部中宣布,但凡白狄人入了黑狄和赤狄的四部五部的,他们便会每人给拨五两银子用于安置。本来这草原上的狄族十八部就是游牧民族,而这个季节,白狄所处的位置正是水美草肥的时候,以往每年的这个季节,黑狄四部和赤狄五部都会有不少百姓偷偷迁到白狄的境内。可今年,不仅没有人迁来,还有不少白狄人冒着生命危险越境迁走。”
东方珏陷入沉思,“黑狄和赤狄所处的位置环境恶劣,位于西边的黑狄风沙常年不止,而位于东北的赤狄,气候寒冷,几乎一年十二月中有九个月是冬天,这两个地方,用寸草不生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他们不仅缺粮,更缺钱。怎么会突然有钱揽人了?”
“我也觉得此事古怪,贺兰昭打探到消息,说不知黑狄和赤狄从哪里弄来了不少铁器,他们将铁器通过古丝路和海运,卖去了他国。”
东方珏心中一惊,“铁器?阿承你的意思是怀疑他们找到了铁矿,以此来牟取暴利,发家致富了?”
东方珏的脑子转的很快。
“有这个可能。而且据我推测,这铁矿并不在黑狄和赤狄的境内。”
东方珏目光沉沉,是这么个理。毕竟黑狄和赤狄中间隔着一个白狄,但凡铁矿在其中一族境内,他们是绝不会让对方知晓的。要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永恒的利益,每个部族都想将其他两族给吞了称霸草原。
只有一个可能——
云承道:“铁矿不在熠国境内,就在岐国境内。而我朝自开国之时便有严苛的明文规定,民间不可私自开凿矿山。即便大冢宰大权在握,我朝的矿产数目也都由户部记录在册。况且有魏国公盯着,他即便有心贪污,也只是在每年地方州府报上来的矿税上贪污一些。云英和魏国公都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瞒着朝廷私开矿山。”
云承对云英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他是阴谋家,军事家,一生只想在政绩上超越孝文帝。
“那便只有岐国了,”东方珏说,“阿承,你在岐国这些年,深知岐国国运衰退,从岐州到地方上都腐败无能。”
没错,也只能是岐国了。今日首阳还从外面给他带回来一个消息,那就是段奕廷从熠国抬高了价钱买回去的粮食的钱,均是出自段奕廷自己的腰包。
首阳是从两方面去打探的,一方面是安插在岐国各地的溪风别院暗桩,他们并没有发现薛怀泽从徽州拨款到西境的痕迹。买粮需要很大一笔钱,薛怀泽谋事已久,是绝不可能使用银票的,他的钱都是实打实装箱的银子。若他给段奕廷拨款买粮,势必要将这些银钱从徽州运到西境,可事实上并没有。
另一方面,首阳从慕容灏押回来的小私贩那里打探到,段奕廷买粮出手阔绰,粮食到达段奕廷的手里,都高出了官方物价的十倍,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直接付款。这些钱,有七成流入了方蕲的腰包,剩下的,才是走私的贩子们赚的。
首阳当初去盘问这些关押在牢中的贩子们时,他们一个个声泪俱下,进了牢房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赚的却那么少。
真是不值当啊!
云承通过这两个消息,分析道:“阿珏,以我在岐州那些年对段奕廷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做事不计后果之人。不管是他以往打仗的战绩,还是他的为人处世,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深思远虑又城府极深的人。可冒然归降薛怀泽,却让很多人对他大跌眼镜。他手握重兵,绝对不是薛怀泽这样的人能威胁得了的,即便段家大公子还在薛怀泽的手里。谋反,首先得有足够的粮,岐国之前对段奕廷的粮草供给都是按照季度发放的,并且有非常严苛的配额供给。这些都是透明的。可我听说这些年段奕廷军中的伙食很好,所以,他应该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克扣过将士们。也就是说,他没有存过粮。既然没有存过粮,在谋反之时,他最先考虑的就是粮草供应的问题了。当然,他们以为他们会很快攻下岐州城,可那是最好的假设。万一失败了呢?像段奕廷这样历经沙场的大将,不可能没有想过败了之后的打算。”
“你是说段奕廷之所以有十足的底气在粮草短缺的情况下还能跟了薛怀泽谋反,是因为他身后还有倚仗?”东方珏背后一凉。
“没错,”月色被乌云遮住,云承整张脸掩在了浊浊黑暗里,“他的倚仗很有可能就是背后的铁矿山。”
东方珏只觉得此事不可思议,这也就意味着平鹿关有没有被报上朝廷的铁矿,这铁矿一直都被段奕廷偷偷私自经营着。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阿承,你还记得之前你跟我提过,薛怀泽在岐国做宁王的这些年口碑极好,除了朝廷每年发放的俸禄外,他并没有其他的产业。即便我们后来得知他侵吞过长公主府上的一些家财,又从杨裕的手里吞了一部分,可那毕竟是有限的。他想造反,做了那么多布局,还在江湖上雇佣了那么多的高手,到处都是开销。他究竟哪里来的钱,如今谜底或许就能揭开了。”
云承迎上东方珏的眸子,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
他们心中推断,很早之前段奕廷便已经和薛怀泽勾结了,而那被挖掘的铁矿,便是他们起事的根基。
如此,也能明白为何薛怀泽要带走段舒寒了,也明白他为何想要快速拿下岐州城了。
原来,钱财的命脉在西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