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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第1页)

命开始不久,造反派就出现了分山头的情况。各种名目的战斗队、造反队,犹如抗战初期多如牛毛的游击队一样。后来,渐渐地发展为两个大派。鞠司令这一派叫“炮联”也叫“好派”,因为他们的口号是:向走资派夺权、一切权力归造反派就是好。另一派的口号前边的一些字与好派一样,只是最后“就是好”三个字改成了“好个屁”,因此这一派就叫做“屁派”。

天下苍生 第十八章(8)

鞠司令说从可靠情报得知屁派取得了县武装部的支持,前几天发生的抢枪事件是他们之间做的一桩明抢暗送的交易。我们在农业机械修配厂制造武器的工作要抓紧进行,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好派和屁派之间要有一场武装冲突。我们要保卫革命成果,他们要下山摘桃子,这场冲突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鞠司令号召大家要做好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献身的思想准备。许老国听了鞠司令的发言,心里说:“好呀你小子!让老子当作战部长,原来是想叫老子当炮灰呀!不是咱许老国吹牛皮,这方面你还嫩了点。国民党里头不能说没一个能人吧?他们拿十二块银元买了俺四回,都是要俺给他们当炮灰,可俺一次也没给他们当!不但没给他们当成炮灰,老子连一丁点彩都没挂!会后他把李作侠、三叫花子叫出来,装作逛大街的样子向他们透露了目前形势和今后任务,李作侠和三叫花子吓得筛起糠来,哆哆嗦嗦地说:“老国兄弟,咱现在就跑吧,到时候甭把咱这百十斤撂在这儿喽!”许老国胸有成竹地说:“不要慌,看样子仗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看在顿顿白面馒头的份儿上,咱们还得在这儿待下去。”

可是第三天的夜里,三叫花子就已经奔驰在回家的路上了。他走得非常之快简直就像一阵旋风。这是他要饭半生练下的腿脚功夫。冬天的花子快似马。一为缩短走在凛冽朔风中的时间,二为多赶几个门,从一个村庄赶往另一个村庄跑得比马还快。三叫花子深夜回家并不是为了逃避许老国说的武斗,而是为了把这几天偷偷积攒下的馒头送回家去,让他的小翠儿和二月兰也过一回年。半夜时分他喊开了自家的门。小翠儿是光着屁股为男人开门的,她见三叫花子进来第一句话就问:“城里没事吧?”三叫花子故作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他不想让小翠儿为自己担心。

小翠儿点上油灯边穿衣服边说:“你黑更半夜回来,吓死我了!”三叫花子找来一只馍筐儿,就打怀里往外掏馒头,一口气掏出近二十个。吃饭的时候他每看到馒头就想起正在家吃糠咽菜的小翠儿和二月兰,便不由自主地多拿一两个偷偷积存起来,计划着夜里送回家。小翠儿泪汪汪地说:“这不是你打自己肚里给俺娘儿俩省下的吧?”三叫花子说:“不是!城里的馒头尽噇——我还得赶紧回去!”小翠儿十分感动地扑到三叫花子怀里说:“你在外头还想着俺跟孩子!俺也想你。”二月兰醒了,立即光着小屁股扑过来叫“大”。小翠儿赶紧说:“兰兰,你大给你打城里送来了白面馍馍,快点吃吧!”二月兰一看床头桌上真有半馍筐白馍拿起一个便啃。油灯昏暗,两个人亲热在一起,也不敢大动怕被兰兰看出什么来。三叫花子悄悄问:“还有老黄河沿上的味儿吗?”小翠儿低声说:“比那好。那会儿你是疯子,叫人品不出个好儿来。眼下这样好,能品咂出真味儿来。”直到兰兰第三个馒头下肚三叫花子才说:“我该走了!”兰兰赶忙叮嘱:“大,过几天你再给俺送白馍来!”三叫花子口里应着“好嘞”一头钻进黑夜之中。

就连三叫花子自己也记不清往家送了几趟白面馒头之后的一天晚上,许老国的警卫员李作侠忽然牙疼起来。牙疼是睡倒觉开始的。民谚曰:“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李作侠撞头打滚整整折腾了一夜,与他睡一间大通铺的许老国和三叫花子等人,让他的叫唤声聒得一夜没睡肃静。第二天李作侠没吃早饭,牙还是疼。三叫花子问他:“以前疼过没有?”李作侠说:“疼过!隔那么两个月就来这么一回。”三叫花子说:“我领你到县医院看一看,我认识一位老中医,医术高明得很——只是不知道现在还活没活着。”他把他给二月兰治疗腹泻的事说了一遍(当然瞒下了“转两个弯子”的细节)。李作侠愿意去县医院治牙疼,一是他现在是公费,医疗费能够报销;二是现在有吃有住地呆在县城机会难得,有病不治更待何时?

他们来到县医院中医科,让李作侠、三叫花子高兴的是,那位中医先生一如既往地活着,只是那雪白的胡须更长了,几乎垂到肚脐那儿,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中医先生越老信誉越高,看中医的患者差不多坐满了两个排椅,大约有十二三个人。三叫花子进门就打招呼:“老先生,你老人家好呀!”老先生正给一个患者诊脉,听到招呼只微微点点头,一点儿也没有给他们先看病的意思,他们只好坐在排椅的尾巴上慢慢等候。三叫花子咬着李作侠的耳朵说:“人越老越怕死,等会儿他给你看病时,你夸他长寿,他一高兴就给你开好药——你怕啥?花多花少都是公家掏腰包!”李作侠捂着腮帮子说:“行!夸人的话俺肚里有的是,不用上街去买。”终于轮到李作侠看病了,他主动向老先生面前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走去,由于牙疼吃力地大声问:“老先生高寿呀?”老先生为他的高寿自豪,特别喜欢别人问他的年龄,他扬起右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晃了晃又把五个指头全部伸开,李作侠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八十五了,真是老寿星!”老先生高兴了,脸上绽开笑容指指面前的椅子让他坐,刚要问病,李作侠为了让他更加高兴,又大声补了一句:“看你老这气色还能活几年!”老中医听了这话立刻挂下脸来,扬声喊道:“下一个!”同时摆手叫李作侠让出位子。老先生声音没落就有一位患者站到了椅子旁边,李作侠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窘态百出地让位给人家。

天下苍生 第十八章(9)

三叫花子摆手把李作侠叫到门外,气得跺着脚说:“天底下有你这样夸人的吗?”李作侠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他现在八十五岁,再活几年九十就出了头了,不少了呀!”三叫花子说:“岁数还有嫌多的?有可能的话他不想永远健康万寿无疆呀!”李作侠愤愤地说:“这老头子还真倔。”三叫花子说:“有了好手艺难得好脾气,这是有数的。”他们只好坐到排椅尾巴上重新排队。又等了近两个小时这才又轮到李作侠看病。这回李作侠学乖了,边向椅子走边说:“俺年轻不懂事,你老人家甭跟俺一般见识——看你老这气色这精神头儿,你老人家还得活早哩!”老中医说:“早这么说不早给你看过了?”李作侠坐到椅子上,述说了自己常害牙疼的情形,老先生让他张嘴伸舌,又用压舌板把他的牙齿挨个儿轻轻敲了一遍,然后又观察了他开始稀疏的头发,最后给他切脉。

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处方。李作侠小心翼翼地问:“老先生,我问一问:人家不牙疼怎么就俺牙疼?”老中医放下笔笑了,说:“肾虚精亏,发脱齿摇。你这牙疼为房事过度所致。”三叫花子见他们交谈起来也慢慢凑上去听。李作侠问:“啥是房事过度?”老中医又笑了,挑拣着词句说:“房事过度就是你与你妻子同床太多。”李作侠的脸刷地红了,三叫花子却提出了异议:“老先生,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媳妇长期卧床不起,瘦得像一把干柴,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气,同床还能多到哪里去?”老先生有点生气,看在三叫花子笑脸的份儿上没有发作,只是摇头,他那长长的雪白胡须也跟着在胸前摆来摆去,说:“张仲景老先贤的话还能错了?”又拿起笔来开方子。李作侠暗暗佩服老先生的医术,说:“就按老先生的法子治。”老中医方开好了处方递给李作侠说:“这方子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治本只有一个办法:与你内眷分房而居,起码两年,自然时间再久些效果更佳。切记:欲不可绝,亦不可纵,夜无虚度是不行的——下一个。”他们取了药回招待所的路上,三叫花子说:“俺原先很佩服这位老先生的医术,从他跟你说的病因看,这老先生的道业也有限。”李作侠默不作声,他对老先生极为佩服,只是不便说出个中原因。

老中医开的药虽只是些花花草草,李作侠因老先生审透了他的症,对这些药草极为重视,回招待所途中又买了一只砂锅,下午司令部开了一阵子会,从半下午他就开始煎药。煎药需文火,一直煎到傍晚才煎好,他把那黑褐色汤液倒进碗里,把砂锅盖好放到妥当处,准备第二天下午再煎一次(俗称“捞渣”)以免浪费药力。一般中药汤是极其难以下咽的。李作侠小时曾喝过一回,那又苦又涩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因此民间有“恨病吃药”四字,意思是怀着对疾病的仇恨吃药。李作侠体验着回忆着这次和以前多次牙疼的痛苦,两眼盯着碗里黑褐色的药液,等待它的降温。约摸待了一支烟工夫,药液不热不凉了,李作侠饱饱地吸一口气,准备来一个牛饮把药液灌它个碗底朝天。

正是这时,平原县四郊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李作侠手中的药碗“叭嗒”掉在脚下水泥地上。他正在卖愣发呆不知所措,许老国带着三叫花子喘着粗气来到伙房。李作侠问:“屁派动手了咱咋弄?”许老国就是许老国,四次国民党兵到底没白当,他沉着地说:“别慌!听听枪声。”他们静下来在伙房里听了一阵,许老国问:“听出啥来没有?”李作侠和三叫花子一颗心驴踢似的通通乱跳,能听出一个什么名堂?都说:“枪声怪稠怪响,炒爆豆儿似的!”许老国说:“枪声响而脆,说明他们用的都是正式国家造的步枪,不像咱那些机修厂造的土枪,打起来像放屁似的!”李作侠和三叫花子一听敌强我弱一齐吓麻了爪儿,惊慌地说:“咱打不过人家咋弄?”许老国说:“甭说打过打不过这话!打过他们也不能打。眼下不是解放前打死敌人光荣,现在打死人——‘文化大革命’总要过去,一过去就得抓你算账!咱现在的任务是脚底板抹油——嗖着!”李作侠和三叫花子恐慌万状,说:“城四周都是枪声往哪里嗖呀!”许老国说:“你们的脑子被吓晕了,耳朵也吓聋了?西、北、东三面有枪声,南边就没枪声。”李作侠和三叫花子忙不迭地说:“那就往南嗖!”许老国说:“往南嗖正好钻进屁派的口袋里。他们南边不放枪,是给咱们留的出水的方向,其实重兵都在那里等着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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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八章(10)

许老国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娘死了。他大给地主当长工累得得了痨病,成天只顾张着嘴喘气吐痰自没力气干活儿。爷儿俩陷入绝境。人不该死有人救。正当其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整营整团甚至整师地被解放军消灭。国民政府给自己的军队下了两道命令,一曰就地筹饷,二曰就地征兵。筹饷好办,握着枪杆子挺着刺刀向老百姓威逼就成;征兵就不好办,老百姓不愿到战场上送死。后来征兵改成抓兵。可这兵也不好抓,大天白日当然抓不着,冬天的晚上四十五岁以下十八岁以上的兵料儿,都躲到地瓜窖里去睡;夏天的晚上他们都到当时叫做青纱帐的高粱地里过夜。区乡政府的区丁乡丁们挺肥的公鸡母鸡倒抓了不少,就是抓不着能当兵的人。没法儿的时候也就有法儿了,他们把抓兵改成买兵。一个兵三块银元,公买公卖。他们把买兵任务分摊给乡保长,买一个兵除了“兵资”,还奖给保长一块银元,乡长两块银元。每保至少一名,多买多得不设上限,多多益善。

有一天三省庄的保长找到三户庄许大孩的大,动员他让儿子去当卖兵,任凭保长怎么说他就是不同意拿儿子的命去换钱。保长说:“共产党的枪子儿又不认识咱大孩,怎么就径直往他身上撞?”许大孩的大说:“正为共产党的枪子儿不认识咱大孩它才瞎撞,万一撞上就比害眼厉害。”保长见跟老头子说不通就直接去找许大孩,不料许大孩满口答应当场成交。保长知道他许家在三户庄是个大族,许大孩万一在战场上有个好歹,许家家族向他要人就麻烦了。他和许大孩一起找到许家族长,共同写下“许大孩为生计所迫自愿卖身当兵,人钱两清后生死由命福祸在天与他人无涉”的字据,这才把三块银元交给他。当许大孩把三块银元交给他大时,他大哭得昏天黑地。许大孩说:“大!叫俺在家干枝杈着手看着你忍病挨饿,还不如让共产党一枪把俺撂战场上痛快!”

当保长把许大孩领到区上,穿上二尺半、扛上七斤半之后,他又把许大孩拉到僻静处,悄悄说:“小子!战场上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的,处处放机灵着点儿,得蹽就蹽!回来之后我再给你卖个二茬儿!”许大孩当上国军之后,果然不到三个月就回来了。半年之后把那三块银元吃干喝净之后,保长果然又给他卖了个二茬儿,许大孩第二次当上了国军。许大孩当国军当出了经验,一口气当了四次。当他在淮海战役被俘回家之后才知道他大已在两个月之前死了,接着淮海战役胜利,就是共产党搞土地改革,他分了三亩地就安心种起地来。许大孩二十大几了还没个大号,再喊小名庄上人自觉已不恰当。青年人爱玩笑觉得他老当国军就给他起了个老国的外号,许大孩也应着,时间久了又给他加上姓,当年的许大孩就成了如今的许老国了。解放后许老国跟着地富反坏参加了几次训话会,上边觉得他只是国民党的一个普通士兵,没有血债又是生活所迫当的卖兵,当地政府没给他戴帽子,也不让他跟地富反坏一起听训话了。可到底名声不佳,也没说上媳妇。有一年夏天许多男女在一棵大榆树下乘凉闲话,说起老辈子亲戚,扯来扯去竟扯出魏英俊的媳妇与许老国有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论辈分魏英俊的媳妇应叫许老国表老爷,有了这层关系他们都觉得彼此亲近了些,就不断来往走动。一为魏英俊的媳妇对又麻又胖的男人不满意,二为许老国长期鳏居,干柴烈火相近必燃,怨妇旷夫一拍即合。于是许老国与魏英俊媳妇合搭伙过起日月。

许老国当国军打仗的经验没学到手,当逃兵的经验却极为丰富,称得上兔子的爹——老跑家。他听着乱哄哄的招待所大院里有大声呼叫“许老国”的声音,焦急而又愤怒。他听得出这是鞠贯一的声音,他不答应,肚里却想:你老小子想叫俺领着去武斗是吧?买个炮仗没捻儿,你咋(响)想哩!打出了人命还不糊到俺身上?于是说:“把手枪扔到锅底下去,带着这玩意儿到哪儿都是祸害。”三把土造手枪都进了锅腔子。李作侠说:“趁乱跑吧!”许老国没说话,双手掀开巨大的蒸笼,只见一层层笼屉里全是雪白的馒头,这是明天整个司令部的早餐。他笑着说:“鞠司令怕咱路上饿着给咱准备好了干粮,不拿白不拿——拿吧!”他们每人扯了一块笼布把馒头捆成一个包袱,紧紧扎在腰间,听听院里没人声了,许老国说:“他们向城南突围了,屁派马上要进城,这是咱们出城的最好机会。先说下:你俩紧跟着俺,俺向哪跑你们向哪跟,离俺十步之内打死你们俺给你们出殡,十步之外打死你们俺不掉一个泪疙瘩!”说罢顾自朝厕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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