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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第1页)

个个低了头,没一个敢站出来与三户庄的青年人对阵。鞠贯一真的股悚肉战了,心想这顿臭揍怕是躲不过了,边远农村的小青年怕过啥?揍了也是白揍,自己头脑一热先动的手。魏天霖到底是魏天霖,他挣扎着站起来,扭过身面对小青年们,把到了嘴边的“滚回去”改成“站住”。只听他吼道:“你们这些熊羔子,一个个都给我站住,哪个再朝前跑一步我砸断你们的狗腿!”二三十个小青年比士兵喊“立定”还齐都停在原地了。

魏天霖大声质问他们:“你们谁看见鞠主任打人啦?打的谁?我离这么近咋没看见?鞠主任带着这几位同志是来咱队估产的,不是来打架的!鞠主任一个公社干部能打人嘛!我看是你们自己想打架了,三天不打一场拳头就痒痒!”回头又对鞠主任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农村的野孩子打架当玩,说声揍谁现打不赊。”又对吴黄豆说:“鞠主任他们跑了这半天也饿了,去对你玉花婶说快做饭,让鞠主任他们吃了饭走。”鞠主任正没台阶可下,一听这话赶紧说:“饭就不吃了,这就走吧。”魏天霖说:“不吃饭就走这多不好。这棒子的产量还没估完。”鞠主任说:“不用估了,二百八十斤吧!”魏天霖说:“鞠主任,是不是还能往下……”鞠贯一双眼往四周瞄了一下,三户庄的年轻人越聚越多了,墙头般围在估产队周围,一个个怒冲冲立睖着眼睛,只要魏天霖使个眼色,拳头脚头就会像冰雹般落到自己身上。他告戒自己:要赶紧离开这个火山口!于是他笑了,笑得像三岁娃儿见了娘老子说:“每亩再抹去十斤,二百七。魏队长你看咋样?”魏天霖知道再压也难只好见好就收,说:“您鞠主任金口玉牙,说了俺能不听?”话刚落音,鞠主任带着他的估产队夹起车子一道烟走了,快如脱兔。

天下苍生 第九章(3)

三户庄的社员们围住了魏天霖,七嘴八舌问他打伤哪儿没有。魏天霖连连说没有没有。又说就是伤个一点半星的,能得到二百七十斤的估产也是咱三户庄老少爷们的胜利。他还说要不是这么些个小青年撑我的腰、架我的势,鞠主任也不会让这么大的步。大伙知道了魏天霖没落下伤,也就腾出了心思骂那个鞠贯一了。三户庄人都是庄稼人不会国骂,都是骂的土话和脏话,大都上不了纸面,能勉强上纸面的择其要者有:“看着怪硬铮,原来也是软的欺硬的,怕见个驴屌就跪下的角色!”“咱那些饭菜还不如喂狗。喂了狗狗还给咱摇摇尾巴哩,给他们吃了他们还咬人!”“谁家的狗会吸烟喝酒?他们还吸了我们的好烟,喝了我们的好酒咧!”有人咒他断子绝孙,还有人说他不得好死。据科学家测算,全世界的人一齐说话,声能转变成动能,可以把一列火车推得飞奔。可见声音有一定的力量。三户庄人说那个鞠主任不得好死,后来他真的没有得到善终。人言可畏一点不错。

三户庄人受到的羞辱很快得到了补偿。卖爱国粮的时候,全队出动了太平车、平板车、土牛子二三十辆,辆辆车上都插着上面写着“爱国粮”三字的红绿三角小旗。公社特地派了一个喇叭班和十多个打旗的。车队出庄的时候,马高潮书记和鞠主任坐着四边插满了红旗的四轮拖拉机在前边,而且兴高采烈。鞠主任还破天荒地把他的丰收烟扔了几颗给吴黄豆,让吴黄豆发给大家抽。那个时代是造势的时代,做什么事情都要搞形式、讲排场、轰轰烈烈。车后是嘀嘀嗒嗒吹着欢快乐曲的喇叭班;喇叭班后面是两列迎风招展的红旗,旗队后面依次排着满装棒子的大小车辆,最后面是跟着步行的全公社几十位生产队队长。这支庞大的队伍迤迤逦逦足有二三里路,过往行人田里的社员无不驻足观看,他们表情肃敬,两眼闪射着艳羡的目光。魏天霖队长看着这娶新娘似的队伍却像送殡的队伍,挂拉着脸夹在生产队长的队伍里默默走着。

各队给社员留下的口粮都差不多,多收的生产队只落下一个“光荣”,正是社员们说的“多收不多吃”。魏天霖队长心情沮丧,可他的同行们却不放过他。队长们纷纷说:“有一天你升到公社去了,找你办事你可不能不理我们。”“俺队里缺粮了,找你借个三千两千斤的,你可不能拒俺的面子呀!”“你给你的社员打个招呼,你的社员撅着腚啃白面发馍,俺的社员上门讨饭也得给个棒子面窝头救救肚子。”队长们正拿魏天霖开心,队伍前头跑回两个办事员模样的干部,逮住魏天霖就往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戴罢红花又拉着他往前头走。魏天霖羞红了脸问:“这是干啥?”办事员模样的干部说:“马书记叫你跟他一块坐车!”魏天霖拧歪着身子不去,两个办事员模样的干部一人扯着一条胳膊生拉活扯,生产队长们嘻嘻哈哈在背后推着说:“跟马书记坐一辆车,不跟与皇帝一起坐御辇似的?还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地拿架子!”“姜子牙八十三岁才捞着坐了一回御辇,你才多大岁数?前途不可限量呀!”

柳叶儿和何樱桃确实都怀了孕,肚子都明显地凸了出来。柳叶儿的肚子鼓起来,许骡子的“骡子”绰号烟消云散,许###的大名重新响亮起来。自打知道柳叶儿怀孕,许骡子成天喜得跳高儿,千百遍地对柳叶儿说:“我知道天下没有不下蛋的母鸡!”柳叶儿故意跟他开玩笑:“要怀孕不早怀孕了?我这是找了个野男人给你带了野种!”许骡子知道柳叶儿是规矩女人,也跟她笑着说:“野种我也要,反正羊群里没有认羔儿的。”这天许###又与柳叶儿说笑,何樱桃腆着肚子来了,许###笑着说:“柳叶儿说她肚里是野种,柳叶儿跟你好是你给她种上的?”何樱桃听了这话心里猛一跳脸也红了,随即又笑了说:“是的,怎么着?今天黄豆开三干会去了,把柳叶儿借给我,我再给她种一回!”

晚上柳叶儿到了何樱桃屋里,何樱桃忙问她:“你把咱俩的事跟他说了?”柳叶儿说:“哪能说这!我跟他说着玩的,我说我找了野男人,是野男人种下的种。”何樱桃肚里想,这话你真还说对了,嘴里却说:“可不能给他说,防着他吃醋。”柳叶儿倔烈地说:“赶明儿我就给他说我在外头娶了个小媳妇,他吃醋叫他吃去!”何樱桃撒起娇来,攀住柳叶儿的脖子说:“好哥哥,我不让你说,我不让你说!”柳叶儿说:“不说不说,看你吓的!解放妇女嘛,年轻轻的找个把相好的也坏不到哪里去!”两人说着就脱了衣服睡到了床上,何樱桃看着柳叶儿一天天鼓胀的肚子,知道她肚里的孩子是自己男人的种,几个月来她又后悔又高兴。后悔的是她不该当那回男人,把自己男人的坏水弄到柳叶儿那里面去了。高兴的是柳叶儿怀了自己男人的种,自己和柳叶儿又多了一层血肉的联系,越看柳叶儿越觉着亲,亲得就像看着黄豆一样,见了他俩中的任何一个她都想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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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九章(4)

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天过去了。在这北风和大雪交替着蹂躏中原大地的三个月里,三户庄人像昆虫蛰伏于地下一样躲在家里不出门。魏天霖照旧一天三遍地敲那当钟用的半截钢轨,社员们照旧一天三遍地充耳不闻。不是大家有意给魏天霖治气,是他们太失望了。红口白牙地说给大家供应牛奶面包,现在不但没有牛奶面包,连救济粮也从六两降到四两了。一个人一天四两原粮叫人怎么干活?特别重要的是社员们要寻食,他们像动物一样趴在窝里寻思用什么东西与那四两原粮掺和起来,使肚皮稍微得着一点安慰。

他们把秋天收集起来的地瓜叶、胡萝卜缨子、辣萝卜缨子等等东西,浸泡在水里“发”,待泡发了使刀剁碎,抓一两把面粉掺匀了,拌些食盐放锅里蒸熟,连饭加菜便都有了。就这样他们一天天熬着时光,许多人的双脚以至全身浮肿起来,一按一个坑好长时间才能平复。社员走路都十分困难怎能干活?干活是为了明天,连今天都难以保住命的人还要明天做啥?社员们不出来干活,魏天霖还是蹒跚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去敲钟,一天三遍地敲一次不漏。这已经成了他的职业习惯。马书记既然叫他重新当队长,这说明上面对他十分信任。如果不敲钟召唤社员下地干活,他觉得自己就对不住马书记。他敲过钟之后就蹲在老枣树下面吸烟,吸过三锅烟之后确认没人来干活了,他就很费力地站起来,蹒跚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回家去。天天如此一成不变。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里,三户庄一个冬天竟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所有的茅屋经过一冬北风的摧残和雪水的浸泡,显得更加破旧甚至摇摇欲坠。在这些茅屋里几乎天天重复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源头就是任王氏的嘴。饥饿迫使众人在原来对野菜丰富知识的基础上再向广度和深度进一次军。大家知道任王氏过了几十年苦日子,对吃野菜和树菜积累了极丰富的经验,三户庄人不分白天黑天络绎不绝地来到她家的四合院(食堂垮了之后她又搬回了老家),向她请教啥菜无毒可吃,啥菜有毒不可吃。任老太太诲人不倦,像一位白发苍苍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向弟子耐心地传授经天纬地的学问,教导她的邻里们吃什么种类的野菜和树菜,以及吃它们的方法与步骤。

任王氏这位另类烹饪家,与二十年后进入改革开放时代出现于星级饭店酒楼的烹饪家比起来,她是补天的女娲,他们是满地爬的丑妞。丑妞们只是把好吃的东西做得更好吃些,任王氏是把根本不能吃的东西做得能吃;丑妞们费尽心思创造出的作品是使大腹便便者更加大腹便便,任王氏同样费尽心思创造出来的作品,可以让将死的人不死。这就可以看出她与他们之间的天壤之别了。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三户庄也有不少年轻人进城打工。一个女孩在北京一家大饭店当服务员。她看到客人点菜时,一只鲍鱼上千元,一桌下来几千元甚至几万元,心就犯疼。开始,她还怀着一颗善良之心提醒客人:“你们四五个人,菜够吃了。”有的客人理解,夸她诚实,有的客人则轻蔑地嘲笑她:“没见过世面”。老板也再三警告要开除她。后来,她不再提醒客人了,而是逢上鲍鱼鱼翅之类的菜,都朝里边吐一口唾沫。她有一回哭着对伙伴说:“俺庄上过去有一个任老奶奶,一辈子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也不值他们一碗鱼翅的钱。”任王氏教导她的弟子说:“吃这些野菜和树菜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让它送命。这就不能马虎,不能怕费工夫,你就得按我说的办!”大约是为了让大家接受往日的教训,大约是为了阐发她吃物天赐的观点,每批学员毕业将走出她的家门时,她总要讲同一个民间故事。

她的故事大意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庄稼人种的庄稼都是从根到梢结满粮食的。有一年玉皇大帝派了一位神仙下界察看民情。这位神仙装成要饭的沿门乞讨,许多人家不给他一星半点吃的,还把用白面烙成的白饼当褯子给小孩垫屁股。这位神仙回到天宫向玉皇大帝一说,玉皇大帝极为震怒,把所有大小神仙赶下天宫去捋老百姓的庄稼,把庄稼捋得只剩下一个末梢。捋到黄豆的时候大家都嫌黄豆角扎手,不愿意干了,就回到天宫向玉皇大帝报告,说把所有的庄稼都捋剩了一个梢儿。你们看现在的庄稼都是梢顶上结点粮食,只有豆子才上下都结粮食。要不是那些个婆娘不爱惜粮食,拿白饼给小孩当褯子,现在高粱、麦子、谷子、稻子上下都结粮食,咱老百姓有今天这么苦吗?三户庄把这个故事传开了,家家的茅屋里讲说着,语气里带着对古人的遗憾和对自身的忏悔。

天下苍生 第九章(5)

古人说“人无恒产便无恒心”。吴黑豆、许###还有三个地主富农子弟二狗、三孬、进财闯了关东。他们走得十分急促十分秘密。他们五个人咕唧了两个晚上第三天便上了路。他们动员父母妻子同意他们背井离乡的话几乎如出一辙:三户庄有我们的啥?土地没有一分一寸,成材的树木办食堂刨了劈了烧了,有的只是每天四两地瓜干子。难道就为这一天四两地瓜干子呆在这里?树移死人移活。东北地广人稀,山深林密,不要说各厂矿放卫星都要人手,就是在哪山旮旯里开几亩荒地,一年种上一季棒子,全家人也是吃不了用不尽的。你们先在这里熬着,在那地儿一旦站住脚俺就写信叫你们都去。

哪里黄土不埋人?非死在这里不行!一无例外,家里都允许他们走。柳叶儿、范巧巧虽然哭得李三娘娘似的,还是答应许###、黑豆闯东北,至于二狗、进财、三孬三个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的小伙子,为了表示跟家庭划清界限,早与父母分家另过,那个年代“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的子女不容易找对象。女孩子嫁给贫下中农的子女,算是与家庭划清了界限,或者说是摆脱了“罪恶感”和压抑,男孩子想找个贫下中农的女孩做媳妇比登天还难!哪个贫下中农愿意让自己女儿跳火玩进苦海?所以,他们都没有妻小,只需跟亲的近的打个招呼就行了。三户庄里的年轻人甚至中年人见他们走了,也纷纷寻找平日合得来的商量出走。十几天时日便走了几十个。他们不像黑豆等五个人铁了心不再回来。他们是去了山西。他们是脚踩两只船,家里情况好转了就回家,山西能嚼裹得住就把家里人都叫走。个把月的工夫三户庄只剩下了老少妇孺。魏天霖、吴黄豆因有公职在身没有走。魏天霖还是蹒跚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去敲钟,敲过钟还是蹲在老枣树底下吸三锅烟,吸罢三锅烟见没人来上工,还是蹒跚着腿脚摇晃着身子回家去。

青草一发芽,三叫花子也走了。他没有往远处走。他是走过南闯过北的人,他知道全中国实行的是一个法子,一个法子会产生一样的结果,咱这里缺吃的全中国都缺吃的,走到哪里都白搭。他肩上背着十天的口粮(四斤地瓜干)和铺盖,胳肢窝里夹着那口小铁锅,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里,出了三户庄直奔三十里外的黄河故道。三叫花子是位寻食老手,他知道只要长草的地方就一定有可吃的东西。人这东西除了少数人有些时候吃肉之外,大多数人大多数时日都是靠吃草活着,各类蔬菜不用说都是“草”,就连粮食也是“草”的种子,而黄河故道呢又恰恰是百草丛生的地方。三叫花子相信在黄河故道里是饿不死人的,何况一天还有四两地瓜干?三叫花子的预料是准确的,他在黄河故道不但没有饿死,而且还走了桃花运。

如果说三叫花子的桃花运是以后的事,吴绿豆的桃花运却正在盛旺头儿上。他那位女同学丁宁宁死死地盯紧了他,步步紧逼过来。吴绿豆对她也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也一步一步靠了过去。丁宁宁是随她的舅舅打县中转过来的。她和吴绿豆都是解放后农家院走出来的第一代中学生,上学晚,加上十一二年的学生生活,到了高中都二十一二岁了,已经知道了不少“人事”。当丁宁宁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吴绿豆双眼一亮,在他双眼一亮的瞬间,脑海里“刷”地划过一道闪电,闪电里亮着两个字:真俊!

吴绿豆身条修长坐在教室的后排,从此之后看黑板的时候就捎带着看丁宁宁的后脑勺,同时想象着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和俊俏的脸庞。丁宁宁看上吴绿豆是在一次体育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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