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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膊不是肌肉,压根儿就是紫铜,要是敲一敲准能发出金属的声响。从后背看上去,他那紫铜色的身板,仿佛就是一座山。他的手艺更没有说的,竟然用石头刻出了活灵活现的四只鸟笼。这四只鸟笼将来挂上牌坊的四角,那可是滴溜溜转动的四只眼睛,为牌坊增辉不少。男人不同于女人。男人仅有好身材、好相貌还不够,因为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一个女人的靠山,所以他还要有本事,能干事。胡家少奶奶曾经在心里感谢那位小侉子,打定主意竣工之后单独赏他一赏。

人烦闷了要排遣,太欢悦了也是要排遣的。这天,胡家少奶奶推开楼窗向花园里观景。本来,她只是想看看天空、看看阳光,看看花园里的花被阳光爱抚的幸福景象。可是,院子里一公一母两只鸡在嬉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母鸡通身雪白,被她称之为白雪公主;那公鸡浑身火红,被她称之为红毛大少。那公鸡似乎寻到了一条青虫,它自己并不吃只低下头发出“咕咕”的热情呼唤。母鸡连忙奔过去,看一眼公鸡就去啄那青虫,之后它便温存地靠在公鸡身边,然后披散着两只翅膀蹲下身子,热切地等待公鸡的抚爱。公鸡兴奋地一跃而起恰落在母鸡背上,用嘴叼住母鸡的顶冠,下身便急促地往下倾斜,倾斜,忽然像爆发了什么,母鸡发出了窒息地“咕”一声呻吟。呻吟里饱和着不堪忍受的幸福。它重新站起用力地抖动身上洁白的羽毛,小声地“咕咕”叫着,似乎娇嗔地责怪那只公鸡:“你看你把人家的衣裳都弄脏了!”

天下苍生 第二章(2)

胡少奶奶羞红了脸,一颗心怦怦地跳。公鸡和母鸡使她想起了男人和女人,她忘不了他们贴腹交股之后也曾这么娇嗔地责备过丈夫:“你看你……”他只是笑,只是更紧地拥抱她。可是十多年前他死了,死于马失前蹄。从那以后,胡少奶奶就再没有享用过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种忘乎所以,那种刻骨铭心。有时到了深夜,她也曾想过,而且想得身上发火,心里冒火,甚至于有些想死的念头,可是最后她都忍住了。公公曾不止一次告诉她,要为她立一块贞节牌坊。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而今天,看到公鸡母鸡做爱的胡少奶奶,竟然觉得有一股什么东西打心底深处涌出来流布全身。公鸡母鸡的行为,无疑唤醒了她的肉与灵,使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也需要温暖与幸福。

她开始恨她的公公,他为她铸造荣誉,也为她建造坟墓。他要把她活埋在荣誉里。胡少奶奶也恨这班手艺高强的石匠,坟墓就是他们建造的。这不怪他们,他们是为了温饱,但他们为什么把活埋人的坟墓营造得如此富丽堂皇?是想吸引更多的人前来观看,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头埋葬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傻瓜吗?最可恶的是那个魏小侉子。他别出心裁地雕刻石鸟笼,把鸟永远关在笼子里,而那只鸟还在兀自欢快地鸣叫!你这不是幸灾乐祸吗?你不是在嘲弄挖苦我吗?人面兽心的东西,对一个将要被荣誉活埋的女人,对一个将要永远成为行尸走肉的女人,竟动出如此狠毒的心思。

往日丁当作响的工地,使她如在梦中;今天斧凿之声突然沉寂,却把胡少奶奶惊醒了。她问张妈:“工地上咋没声了?”张妈笑吟吟地告诉她:“没声就是快了,快给你立了!”胡少奶奶打了个寒战,快立了,就是快把我活埋了。她再无心梳妆也不思茶饭,夜夜梦魇绵绵。一会儿是丈夫粗壮有力的臂膀,一会儿是关在笼里的小鸟儿。真正的死倒不怎么怕人,一时痛苦换得长久安宁;怕人的是活着的死亡,那痛苦是永久的。她马上就要活着死去了,这死将与生一样长。她坐卧不安,大叫:“张妈,把那个魏小侉子给我叫来!”张妈有些犯难说:“要是老爷知道了……”胡少奶奶生气地说:“知道就知道,我不怕,去!”

小石匠魏小侉子上楼来了。他喜欢光着脊梁干活儿,听东家院里有人叫他,临时捞了件褂子穿上,还没来得及扣上纽扣双脚就走到楼上,见少奶奶怒容满面,他像木桩般竖在她面前。胡少奶奶怒冲冲问他:“你刻那石笼石鸟什么意思?”魏小侉子默不作声。胡少奶奶见他不声不响气得大声喊叫:“你不说话,我就认为你刻这东西是故意讽刺少奶奶,我就叫人把你乱棍打死!”魏小侉子的头昂了起来,胸脯挺得更高了,但仍默不作声,只拿眼瞟了一下张妈。胡少奶奶立刻吩咐:“张妈你出去!”

张妈是胡少奶奶出嫁时陪嫁来的女仆,她跟她二十几年,从没见她这么烽火狼烟地大发脾气。魏小侉子见张妈走了才说:“俺雕刻的石笼石鸟用意就在少奶奶身上,可不是讽刺是让少奶奶警醒,想让少奶奶明白这牌坊就是你的樊笼,一旦进了樊笼;形单影只、寒夜孤灯永无了期。我天天刻它,天天流泪,为鸟儿也为少奶奶!”胡少奶奶心中一动,觉得这小侉子不但不可恶,心地还十分善良。她又问:“鸟儿被关在笼子里,怎么还高兴地鸣叫?”魏小侉子说:“那不是高兴的叫。师傅说鸟鸣有二,一为欢愉,一为求偶。欢愉之鸣其首正而羽紧,求偶之鸣其首斜而羽毛披松。石笼里的鸟是求偶的鸣叫。俺想劝少奶奶冲出樊笼去寻觅自己的幸福。”

胡少奶奶听罢泪如泉涌。她张开双臂向魏小侉子扑来。这是一个对男欢女爱久违了的女人,在遇到知己时的本能动作,就像干柴遇到烈火一触即燃。魏小侉子丝毫没有准备,面前毕竟是东家少奶奶,他一个长工怎么敢轻举妄动呢?当然,要说魏小侉子从来没动胡家少奶奶的念头,也不是实情。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无怪乎就是说寡妇有男人惦记,有男人调戏。胡家少奶奶年纪轻轻守寡,人又长得水灵,魏小侉子这样正当想女人年龄的男人怎么会不动心。只是身份悬殊,弄不好丢了饭碗不说还会搭上性命。因而,魏小侉子连忙伸手搀住她,边连连后退,声音颤抖地说:“少奶奶,你……你……”胡少奶奶双膝跪地说:“小侉子,你领我逃走吧!”魏小侉子搀起她时她终于抱住了他。一股掺和着汗臭的男人的气息立即向她扑来。紫铜色的肌肤,宽阔的胸膛,年轻健美的面容。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她一阵昏迷。魏小侉子说:“我一个穷石匠养不活你。”胡少奶奶说:“我跟你去讨饭。讨两碗咱一人一碗,讨一碗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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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3)

就这样,魏小侉子带着胡家少奶奶,一路风雨兼程来到了黄河边上。那个时代,的确上演了不少真正的爱情故事。一个富家少爷,为了娶自己心爱的贫穷家的女子,可以抛弃万贯家产,可以抛弃高官厚禄;而一个生活富有的官宦或有钱人家女子,为了能和心爱的人长期相守,也不惜与父母反目,与传统决裂,跟着心爱的人去过贫穷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就在魏小侉子和胡家少奶奶一路奔波的同时,山西石板塬地方的一家四合院里正在摆席请客。桌上没有一只碟子盘子之类的器皿,一律黑色大海碗盛菜。菜无他物一律是肉,倍儿尖的羊肉、牛肉和猪肉。酒是用水桶抬来的乡村酿的土酒“鬼不沾”。肉管饱酒管醉,实惠!冯正久最讲究实惠。看着客人东倒西歪地走了,冯正久来到车屋和马厩。车是好车,一律的黑槐木打就,还用桐油油了,用力一拍发出铜铁的声音,别说一辈子三辈子也用不坏。马是好马;蹄腿周正,牲口力气大小全在蹄腿上;口齿也嫩,牲口出力的年岁长短全在口齿上。他又弓下身子往马裆里看了一眼,全是母的,一年一匹马驹,自己就要骡马成群了。冯正久实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老婆生女儿的时候,其实就是给他生一辆大车和两匹母马。这车马值多少钱他估不准,二十两三十两?他没见过如此大宗的银子。可是今天,他却看到了值这么多银子的东西。

多多更是高兴。但她不能显现出高兴。十七八大的闺女家听说给自己找了个漂亮男人,不能就喜得嘴咧得瓢儿似的,得忍住点,省得人家说闺女大了就想女婿。别人不怕只怕长生哥见了难受。长生哥,小妹对不起你了。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了。这不是长久的法子,迟早要分手。这两年小妹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在俺家好好干吧,今后俺来回都叫你接送俺,三十里漫野荒坡咱们想干啥事干不了?

多多把喜悦藏起来,藏在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到了夜里再拿出来细细高兴。夜晚是爱情的白天。每到夜晚多多就要想象唐家那人是什么样子。她没见过那人。多多的想象实际上是拼凑,把自己见过的男人的最好看的地方都集中到唐家那人身上。多多没出过多少门;见过的男人不多,转来转去还是自家的几个长工。喂牲口的耿老头儿不行,他哪儿都老了,一无可取。赵金锁也不行,又矮又瘦肉没骨头多,跟这样的人睡骨头棱子还不把人扎死!肖大贵也不行,身坯子过于高大压在人身上不把人压死才怪。想来想去还是吴长生。老天爷保佑唐家那人像长生哥这样就行了!

多多又想起与吴长生第一次的事。这事发生在去年春天,吴长生赶车送她到姨家走亲戚的路上,她坐在牛车里,吴长生跨在车辕上手里摇着鞭子,口里喊着好听的号子。那号子撩拨得多多心跳。后来想一想,吴长生实际上是在用那号子挑逗她,刺激她。这些熊男人天生就有挑逗女人的本领。她记得当天刚下了一场小雨,而下雨时还有太阳,太阳水灵灵的,仿佛小雨是太阳滴的汗水。天地有暖和的风吹在脸上,非常清新。多多止不住放眼四望。她看见山坡上有几朵野花,摇曳不停,就像在向她点头微笑。她动心了,就叫吴长生停下车,自己下车去采。吴长生停好车,拿着鞭子也跟了过来。

按说吴长生是在尽一个家仆的责任。多多那时没有想到会发生改变了她命运的事情。她喜欢的那花是黄色的蒲公英,簪在鬓边又雅气又芬芳。她让吴长生帮她簪花。他们胸贴着胸脸对着脸,互相呼吸着异性的气息,那么陌生又那么温暖。他的手在抖,她的心在抖。多多巴望着他马上簪好,又巴望他簪上去又掉下来,就这么胸贴胸面对面地簪下去。金色的蒲公英终于簪上了多多的两鬓,可她那纤细的腰也被吴长生抱住了。多多感到浑身酥麻两腿瘫软,怎么也站不住了,就势依附在吴长生身上。就在这时,两片灼热的唇急促、热烈、坚定不移地亲在自己唇上,多多一阵昏迷袭来,闭上了眼睛。吴长生扛起她往车厢奔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燕子呢喃声中,两人进入了一个无以言说的五彩缤纷的世界。这件事情之后多多怕见吴长生,尽量躲着他避免与他见面,但每次走亲戚她都对爹说,吴长生的牲口使得好车稳当。

天下苍生 第二章(4)

在唐家一再催促下喜日子终于定了。多多忙里忙外办这办那。待嫁的头天夜里多多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的一颗心还在吴长生身上。明天她将撇下他向另一个陌生的家走去,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这是没法子的事,你是一个长工没钱明媒正娶,没钱给爹送车马,我一千一万个愿意,老头子是决不会愿意的。多多心里千遍万遍地说:长生哥,我终生终世忘不了你。我在那边攒下点私房钱,什么事不干,给你买几亩地盖间房子给你娶个比我漂亮的媳妇。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开了,飞身闯进一个人来。多多害怕极了,刚要张口大喊,那人自己点亮了灯,是长生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说:“多多,你把这刀带上。唐家那边我去过了,那人不好。你要觉得能将就,就跟他过,把刀子扔了;要觉着不能跟他过,就用这刀保住自己的身子。”多多不接刀赶紧问:“你说那人怎么不好?”吴长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咋不早说?”“你爹说谁要向你透露了唐家的事,他就把谁杀了。你家开过杀猪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玩惯了,我们都怕他。”多多抱住吴长生哭起来。小声地哭,撕肝裂肺地哭,说她不出嫁了,要吴长生领她私奔,不管哪里都行。吴长生说:“咱们要是没有过去的事,我现在就领你跑。咱们有了过去的事,你就必须亲自去看看唐家那人,防着我骗你。反正你已有了防备谅也不会出事。”

车马轿,喇叭号。婚礼是极为隆重的。入了洞房多多吓坏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呵!前鸡胸后罗锅,没有脖子,一颗拳头大的小脑袋斜斜地放在肩膀上,从头到脚及不上多多的腿高。多多一下子握紧了衣下的刀子。唐家那人坐在椅子上,只见椅子上堆着一堆新衣裳并不见人。多多松开了握刀的手。对付这种人用不着刀子;可她马上又把刀子握紧了,她怕唐家对她施以暴力。多多紧握刀子的手溢着津津的汗水。她渐渐觉得她不是在护卫自己,是护卫她和吴长生两人,护卫两人的情谊。

三天回门,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了。这使冯正久十分惊慌,他本预料女儿回来之后定要大哭大叫寻死觅活大闹一场,闹不好那车那马还得老老实实给人家送回去。因此他找了几个巧嘴女人准备对多多大加劝说,大加抚慰,必要时自己还要亲自动手镇压。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他却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开心地笑,只是夸奖女儿听话,跟夸奖那马车的结实、马匹的蹄腿周正一样的腔调。他表面欣喜,暗地里起了疑心,留意起女儿的行动。

当夜三更之后多多不见了,房里没有院里没有,他悄悄地找,家前院后地找,在经过那个草堆的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说话声:“我不是马,不是马车,我是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的女人。她们身上长了的我身上也长了,一件也不少;她们得到的我也应该得到,也是一件也不能少!”啊,正是女儿的声音!冯正久气得浑身发抖,他猜想另一个肯定就是吴长生。他平时就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可又抓不住把柄。冯正久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吴长生知道东家发现了他们,立即一跃而起也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抱住冯正久大喊:“多多,还不快跑!”多多不跑,也大喊:“长生,你跑!”吴长生焦急万分地重复一句:“多多,快跑!”冯多多不跑也硬铮铮地重复一句:“长生,你跑!”吴长生跑了,多多被她爹擒住。

长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起身来看。多多哭叫着历数她爹拿她换马换车,把她嫁给一个废人的劣迹。冯正久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张扬出去,唐家一纸休书下来,他这张老脸没处搁事小,车马保不住事大。他疯狂了,忽地弯腰携起多多就往回走。他撂下多多捞起一把板斧,拍拍自己的防老棺材喝叫长工:“给我把她填进去!”长工们一向惧怕他们的东家。他当过屠户下得狠手,所以平日东家叫干什么干什么,一点腹稿都不敢打。可这回不同,这回不是脏活重活出力流汗的活儿,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肯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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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5)

老东家火冒三丈一股蛮劲上来,一手提板斧一手抓了多多就往棺材里填。冯多多不肯就死,一边大骂她爹牲口不如,一边奋力往外爬。她左手扒住了棺材的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落在地上;冯多多右手扒住了棺材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又落在地上。多多昏死过去。冯正久弓下腰把八个指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扔进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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