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人能激怒向远,自己却面不改色,然而很可悲,叶骞泽就是其中的一个――也许是惟一的一个。他轻笑了一声,“向远,江源我任你做主,可是你别忘了,我并不是没有权力作出这个决定。”
这话一出口,向远愣了一下,怒极反笑,“你跟我提这个。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才是姓叶,整个江源都是你的,你爱怎么样不行?”
叶骞泽在向远拂袖而去之前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算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别为了这件事吵架。”
向远长长地吸了口气,“好,我们不吵架。我累了,先去睡觉。”
接下来的日子,向远连为这件事气恼的时间也没有,因为温泉度假山庄开张试业的日子迫在眉睫,她和滕云两个主要负责人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满脑子除了山庄开张前的准备事宜,其它的什么也容不下了。
开张的前一晚,他们连夜作最后一次巡检,向远和滕云都是目标性强,做事力求尽善尽美的人,这个项目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的资金和心血,如今已如箭在弦上,必须要让它按着设定的轨迹发射,正中红心,绝不能脱靶。
等到他们确认每一个环节的人员、物资都已到位,再无问题,只等着次日的开门大吉,已是将近凌晨时分。向远并不急着赶回去,不疾不徐地沿着岭南园林式的山庄小道缓行,滕云在一旁陪同。
“你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吧,明天的事情还多着呢。”
向远笑着赶他。
滕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这句话对你不是同样适用吗?怎么,跟叶少闹的别扭还没完?我认识的向远可不是为小儿女琐事计较的人。”
向远笑道,“这么明显吗,我该说是我心事太浅,还是夸你观察入微。
“我只是感叹,就算一个人的心再大,也总要被小事所累。”
“大事,小事?”
向远自言自语,然后很突然地问了一句,“滕云,你相信江源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公司吗,像永凯,像中建那样的大公司?”
“信啊。”
滕云慢条斯理地说,“我信你罢了。”
向远苦笑,“我,我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江源姓叶,我姓向,这不是很明显的吗,可笑我还以为自己当真就生是叶家人,死是叶家鬼了。直到不久前,才听君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啊。”
滕云驻足,一如闲聊,“其实只要你想,姓叶姓向,不是一念之间吗?”
向远一惊,扭头看他,滕云却闭着眼睛,专注地听夜风吹动小径两畔竹叶的沙沙声。
是啊,都是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向远心如野马,她唯有自己紧紧揪住那根缰绳,紧紧揪住。
此时白天穿梭在山庄内的工作人员大多已就位安寝,只等待着明日的忙碌,偌大的庄园被空明的寂静覆盖,只有风声和树叶的密语,忽高忽地,似远还近……良久良久,向远才觉得自己的心在这寂静里安分了下来,她看着滕云,说,“这不是我的初衷。”
滕云睁开眼,双手一摊,笑着没有说话。
向远跟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一弯新月挂在不远处亭子的飞檐上,疏淡冷情,如梦一场。
向远在恰当的时候转开话题。“看啊,月亮又出来了……我跟你说过我家乡的月亮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想得最多的,还是山里的月亮,做梦时记得,清醒时也忘不掉……它太亮了,照得我无处藏身。可是想着想着,有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记忆里的山月跟真实的月亮是一样的吗?为什么我只要记起骞泽跟我在婺源时的日子,无论哪一个晚上,月亮都是圆满无缺的,而事实上它应该每天都在变。滕云,你说,圆满的会不会不是月亮,而是我的回忆而已,是我的回忆让它看起来更美。”
滕云笑了,跟向远一样,像个孩子那样长久地仰着头,“就算是同一个月亮,在不同人的心里也是不一样的。我还记得我跟他约在一起的第一次,是一个晚上,我们租了条船出海彻夜钓鱼,你知道,他在那样的要害部门,凡事都考虑着影响,对于跟我的关系,之前一直是犹豫不定的……直到那天晚上,什么都改变了。”
滕云说话时嘴角的笑意柔和而温暖,向远当然知道滕云口中的“他”,指的就是那个亲密无间的同性伴侣。
滕云接着说,“后来很久以后,我们谈起那个夜晚,我说,我明明记得当时天上是下弦月,星星若隐若现的,可是他非常肯定,那天根本没有月亮,海上下着小雨。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到底谁的记忆是真实的,也许是我当时太过幸福,就连阴雨天也自动记作是明月清风,也可能是他那天心里有事,连带记忆也是湿的。当然,最有可能的是月亮是真的,雨也是真的,不过是天气变化了。我们的记忆就是这样,总是选择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什么是事实,反而被抛在脑后。”
向远听着滕云带笑的回忆,不由说道,“其实我反而应该羡慕你。”
滕云的爱情才是最纯粹的,无关名利,无关地位,甚至也无关结局。
她想,不知道在叶骞泽的记忆里,那些有向远同行的片断,是否也有一样的月光。假如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记忆,会不会到了最后才发觉,其实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那样的话,倒还不如忘了。可她的记忆一直都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