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着妆台,目光低垂,“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得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道可以说什么,默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的手腕一软,念卿的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着钻石别针的熠熠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是那么多,繁多得让人分身乏术,夜夜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会耐心地等在一旁,含笑看她换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他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他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熠熠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了。
风里送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的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艳光流转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又摘了下来。
旅居中国这两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一直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无比期待。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了三分敬畏的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Ralph完全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快地跳下车,大大方方地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得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邃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上走下来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人相偕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楼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的目光,霖霖却旁若无人地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着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在琴凳上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低头微笑着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便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的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的少女也错愕地抬眼,手指停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