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应该是天下最节福的人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沈默的心情,远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明朗,而是始终处于yīn霾重重的状态,尤其是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更是要用很大的毅力,去克服从心底涌出的急躁和挫败感那种苦等了半辈子,终于盼到了黄金机会出现,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最近一年来,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
为什么惨淡经营半生,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反而深陷于内部斗争的泥潭不可自拔,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
虽然万历皇帝好像在一次次失败后退缩了、妥协了,可他很清楚,这种妥协的背后,是不可化解的仇恨,早晚有爆发的一天局势一点点的演变,脱离了最初的臆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的布局之人,而是深陷其中,变成在最前线对峙的棋子。
冷酷的现实告诉沈默,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弃独掌大权,他们交出政务的前提是权威不受威胁!最终的摊牌是必然的,但让沈默感到苍凉的是,自己半生惨淡经营,积累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这个庞大帝国,却不能帮助自己赢得这场和皇帝的对决。哪怕这个皇帝年轻虚弱、荒谬不智,自己也依然没有胜算。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顶点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天!而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乌云而已,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但总会云开日出的。
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本尊就是罪过,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反对者。八年的首辅,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要想再干八年的话,非得像严嵩那样臭了牌子。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登高一呼,自然有反对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出神好一会儿,沈默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mímí瞪瞪中,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毯子,他睁看眼,便见自己儿子,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大早晨竟然睡着了。”沈默轻叹一声道。
“爹爹,您太累了。”永卿把书拍干净,见父亲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拿在手里,站在边上。
“你今天不用过来的。”沈默微笑道:“不趁着休沐陪陪妻子,儿媳会骂我这个老公公不通人情的。”
永卿羞涩一笑道:“她没那么不懂事。”
“坐下说话吧。”
永卿便搬个杌子在他手边坐下,沈默看着这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心里不禁涌起欣慰之情,他有些歉疚道:“皇榜的事橡,还怪爹爹么?”
听父亲提起这茬,永卿深情一黯,但旋即lù出笑容道:“爹爹您多虑了,孩儿岂是那般不懂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沈默欣慰的点头道:“天下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成为状元?何况还能成就一段“父子双状元,的佳话。”顿一下道:“之所以把你从一甲第一,落到二甲二十,其实是受爹爹拖累了。谁让你父亲是首辅,你师兄又是主考,你要是再拿个状元,对你的将来有害无利。”
永卿点点头,表示对父亲这话的认同:“其实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没有本质差别,这一点孩儿晓得。“其实你的学问是好的,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几份,足以跻身前三了。”沈默看着他道:“真不觉着委屈?”
“真不委屈。”见父亲还拿自己当小孩子,永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道:“父亲怎么看起《左传》了?”
“读左传、通古今。”沈默淡淡道:“这本书看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有所悟。”
“哦”听父亲给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价,永卿信手打开,便翻到方才沈默看得那一页,只见是“襄公篇”便递到父亲面前。
沈默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后的那六句话。”
永卿天资聪颖,又得到了比父亲好许多倍的教育,虽然年方弱冠,博闻强记之名却传腐京城,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因为“科举降序,一事而产生的积郁,顿时变成了酸楚,便垂下眼皮,轻声念道:“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永卿的声音越来越小,院中的空气彻底凝滞。
“知道多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沈默打破沉默问道。
“…”永卿心中升起几分明悟,轻声道:“爹爹可是有什么事举棋不定?”
“…”沈默没有回答,而是幽幽道:“昨日皇上在宫里,听了内戏班演的《华岳赐环记》,里面有一句“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听到这一句后,皇帝便起身离开,换回了龙袍……”
永卿听了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宫里的事爹都知道?”
“皇帝恨你爹都到骨头里了,宫里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沈默清矍的脸上峥嵘毕现,杀机一闪而过。
永卿虽然少年老成,但听到这种“九世卿族,一举而灭。的事情,还是惊得如孩童一般,将杌子向父亲挪了挪,颤声问道:“爹,您会跟皇上撕破脸么?”
“我刚才的问题,你回答得基本正确。”沈默缓缓道。
永卿与万历光屁股长大的感情,他还是不愿看到,父亲和皇帝决裂的那一天。听说沈默举棋不定,不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问道:“爹,难道不能和解么?”
“和解?按说我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
沈默悚然一笑道:“孩子,你父亲这八年来,做了很多让人mō不着头脑的事,其实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杯葛皇权!现在说握手言和,这八年间多出来的一万多名官员怎么办?这八年间扩编新增的机构衙门怎么办?我提拔上来的满朝官员怎么办?财政改革怎么办?开府建牙的督抚何去何从?还有南洋的水师,关外的李成粱,在〖日〗本的毛海峰,准备远征的méng古义勇军”一连串以问作答之后,沈默长长一叹道:“这大明朝,已经回不去从前了,我又岂能中途撤手,让这些人和事轰然废止?大明朝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呵……”
“爹爹今天,为何要和我说这些?“永卿轻声道。
“当初我把你留在京城,眼见大变来临,就不能让你méng在鼓里。”沈默微笑道:“如果爹爹遇到什么不测,你要肩负起照顾二位母亲的责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