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个粗粗的声音,语带悲愤道:“昨日我散班回家,路经蓖子胡同口时,见有老汉在道边守着具尸首痛哭,上前查问才知,原来是因他藏匿小儿,那些妖道找不到人,便要把他拿回去,他大儿子年轻气盛、想要阻拦,结果被官差乱棒打死,尸体都不让收啊”
“我也见到了”。便有人附和道:“听说了吗?那些道士也不是什么人都拿,只要谁家给出一百两银子。就可免祸,只是寻常百姓。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巨款啊”。
“唉,听说那陶世恩并非真正的道人。在十几年前就混迹京师,与王金之流攀援结纳。沈涨一气,哪里会什么仙术,其实他们所炼的仙丹,在药理上荒诞不经,其实就是一种。皇上圣躬违安,本当清心寡欲,静养调理才是,却每晚都要一对童男女侍寝,唉,长久下去,怎能不有损龙体呢?”
“唉,国有妖孽作祟、大内邪烟横生。实乃我大明之祸呀”。又有一人朗声道:“元驭兄,我们要联名上书,劝皇上莫要再受妖道迷惑,你却非拉我们来见恩师,这不是给老师添乱吗?回头要是连累了老师,让我们情何以堪?”
那“元驻兄。自然就是王锡爵,他叹口气道:“这么大的事儿,总要稳重些好,听听老师的教导,总没有错的。”
沈默听了暗暗点头,心说不错,王锡爵确实是个厚道人。后面的也不再听了,便重重踏着脚步。往屏风外走去。
不少人一直竖着耳朵,听屏风后的动静,所以那脚步声一响起,便赶紧示意众人座师到了。
当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众门生先已肃衣起立,一起向他行了官礼。沈默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径直走向正中的主人位子坐了。他平素和颜悦色,面上总带着微笑,此刻却面沉似水,让这些门生们倍感惴惴,坐在那里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沈默坐在那里,目光扫过门生们,淡淡道:“在外头就听见你们直嚷嚷,如何我一来,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在座师这里,一切以科举名次定尊卑,所以王锡爵算是个领衔,他欠欠身子,毕恭毕敬答道:“学生们看不过最近京里发生的事情,正商量着,是否要交章弹劾呢。”他这是为沈默着想,怕老师措手不及,是以先把来意道明了。
沈默微微颌首,今日在家,他脚蹬一双黑色的绸面鞋,身穿藏青色的直掇,头带黑色葛巾、须发梳理的一丝不芶,再配上那不芶言笑的表情,端的是有为人师表的仪态。众人都等着他给个话,但他一开口,却说起了别的事,道:“我听说户科都给事中陈瓒昨日下了诏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王锡爵闻言面色一黯,低声道:“陈科长带领几位给事中上疏面君,谁知被阻宫门。他便多说了几句,什么皇上终日修斋,将邦国大事,置于脑后,实非社稷之福之类的气话,其实也不算气话,都是大实话而已
“结果默”沈默沉声问道。
“结果便被东厂的人给扣下了”紧挨着王锡爵的余有丁,一脸愤慨的接着道:“过不一会儿圣旨传来,说他诽谤君父,祸乱人心。着廷杖四十,下诏狱审讯”。
“陈科长本是言之无罪的台谏之臣,谁知竟一言遭祸,实在令人发指。”坐在下首的王篆情绪激动道:,“更让人齿寒的是,那些言官们眼看陈大人无辜遭祸,竟无人为他鸣冤说话,真是可耻啊
“是啊、是,”一众年轻的翰林
沈默却微微闭目,根本不理会他们。直到厅中的声音小下来,他才缓缓睁开眼道:,“皇上要的青词都写完了吗?”嘉靖最近祭天频繁,所需青词的数量自然巨大,整个翰林院基本上啥也不干,整天就在那为皇帝整着玩意儿。
众人顿时傻眼,心说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写青词?但老师问话小谁敢怪腔怪调,众人只好讪讪回答道:“还没有
“那还待这儿干什么?游默垂下眼皮道:“都回去赶紧撰写去吧。耽误皇上修玄就麻烦了
“恩师”众人终于明白他的态度。一下子如坠冰谷,他们万万想不到,一直视为偶像的老师,竟然这样的,胆小怕事。这种偶像的崩塌最要命,会让人心中长久以来积郁的怒气总爆发,从而说话都不管不顾”其中一个小叫余立的性子尤为耿直,热血一上头、当时就顶上道:“学生们满怀报国之志,寒窗苦读、层层科考,才得上黄金榜,原以为自此可以一展所学,为国分忧,谁知几年来政事一点没沾边,整天就坐在翰林院中拨肠刮肚。若是做些道德文章,修史著书什么的也算学有所用,却偏偏净做些劳什子青词绿章”说着重重一叹道:,“尽做些没用的东西,虚耗了大好光阴,于国于民有何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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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一番抱怨,让厅中气氛十分尴尬。众翰林面色各异,有担心的、有赞同的、有茫然的,也有难过的,只有主位上的沈默,还是不动声色道:“那么依你所见,该干什么呢?。
“回禀恩师”余立只觉胸中热血澎湃,便铿锵有力的放声道:“为大臣者,就该直言谏君、匡扶社稷,才是正理。一味的奉承讨好,那是太监和伶人才做的事”不少人为他暗暗叫好,却更捏一把汗,不知这样跟老师顶撞,会有什么结果。
沈默的表情还好,只是有些不淡定的鼓了下掌道:“说得好啊,真是震耳欲聋啊说着话锋一转,沉声问道:”只是恕我记性不好,怎不记得《祖录》中哪一条,规定上书劝谏是翰林词臣的职责呢?”
“确实没有”。王锡爵见状不好,赶紧出声圆场道:“朝林院所司都是修编考撰等文翰之事,在国政上没有任何要求。”
“那劝谏君王是谁的职责?”沈默沉声追问道。
“乃科道言官,六部九卿,内阁学士们的职责。”王锡爵低声答道。
“原来还知道啊!”沈默冷笑一声道:“那你们为何要抢人家的饭碗?当初又何必考庶吉士呢?直接去六科去都察院。运气好的都当上科长了,能天经地义的说个痛快!”
见老师真生气了,王锡爵连忙给余立的眼色,余立心里也后悔了了,毕竟对方是对自己爱护有加的恩师,说话怎能那么气人呢?便嗫喏着朝沈默作揖道:“老师息怒,学生知道在翰林院里应以学习为主,只是该出头的不出”
“那也轮不到你强出头”。沈默哼一声,一字一句道:“还有二百名科道言官,还有大小九卿百余名官员亘在你们前面,这些人没死绝前,没你们说话的份儿!”
“那要是都不说呢”余立鼓足勇气看一眼沈默道。
“要是都不说,那就是还没到时候沈默感情复杂的望着他,心中暗暗道一句:“要是到时候还没人说话,你们不说也罢”但面上还要给学生们打气,他缓缓站起身来,一众翰林赶紧跟着起身。听他话道:“朝廷司设暗含天理,不给你们劝谏的权力,乃是太祖皇帝在保护你们。你们身为翰林,乃朝廷为未来储材,在十几二十年后,你们必将成为大明的主政者,将自己的才学、抱负,尽情施展出来,让这个国家按照你们的想法运转”。
沈默深情的讲话,润物无声的抚平了学生们的躁动,他的目光扫每一个人,声音富有感染力道:“这才是你们的价值所在,是朝廷培养你们的目的所在,要记住,你们仕途并不仅仅属于自己,更属于朝廷,属于大明,保护好自己,才能为这个国家做最大的贡献,而不是争一时之气,酿未竟之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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