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文帝有个侍臣,名叫邓通,现任大中大夫。邓通本是蜀郡南安人,无甚才识,只有水中行船是他的专长。辗转入都,谋得一个官衔,号为黄头郎。御船的水手都戴黄帽,故有此称。邓通得充此职也算侥幸,不想再意外超迁。偏偏时来运转吉星高照,一个小小的舵工竟然上应御梦平地升天。
原来文帝尝得一梦,梦见自己腾空而起飞入九霄,相距不过咫尺,因为力量未足欲上未上,恰巧来了一位黄头郎,把文帝足下极力一推,方得上登天界。文帝非常喜欢,俯瞰这黄头郎,只见他一个背影,衣服下面好似已经破裂露出一孔。正要唤他转身详视面目,可是鸡声一叫竟被惊醒。文帝回思梦境历历不忘,便想在黄头郎中留心观察,效仿那周文王应梦求贤的故事。
这日早起视朝中外无事,即令群臣退班,自往渐台巡视御船。渐台在未央宫偏西,旁有沧池,水色皆苍,因为经常有御船停泊,黄头郎有数百人。文帝命将黄头郎悉数召来听候传问。黄头郎不知何事,只好战战兢兢地前来见驾。文帝叫他们从左边徐行向右过去。一班黄头郎遵旨缓步而行,待过了几十人正好轮到邓通,也一步一步的照式行走。不料掠过御座前时,只听得一声纶音叫他立住。邓通吓得冷汗直冒小便失禁,不知犯了何事。即到御座前跪下,俯首伏着听候发落。文帝问及姓名,邓通据实陈报。文帝大喜,起驾回宫叫他随着,他急忙爬起,紧紧地跟着御驾同入宫中。黄头郎们远远望见都很惊异,就是文帝左右的随员也莫名其妙;于是互相推测议论纷纷。原来邓通后衣上适有一孔,正与文帝梦中相合,更兼邓字左旁是一登字(繁体写作鄧)。文帝便认为助他登天的应属此人,所以将他拔擢作为应梦贤臣。后来见他庸碌无能也不为怪,反而日加宠爱。不到两三年竟升为大中大夫。有时文帝闲游,顺便到邓通家中休息,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文帝后二年秋八月,丞相张苍因为老病免官,此时高祖旧臣大都死亡,虽有一二人尚在,却非丞相之才。文帝满心要择个贤相,看来看去,只有皇后之弟窦广国素著贤名,但碍着他是外戚,拜为丞相恐怕天下人说他出于私意,因此想了许久决计不用。
关内侯申屠嘉乃梁地人,曾随高祖征讨项籍、黥布,立有战功。其人虽行伍出身,然秉性廉直不受请托,是个公正之人,而且现为御史大夫,丞相缺出正该推升,于是文帝命申屠嘉为丞相。
申屠嘉既为丞相,见邓通并无功劳却坐享高官厚禄,心中已是不悦。一日入朝奏事,恰遇邓通侍立文帝身旁,斜着身子,形状甚是怠慢。申屠嘉看了不禁大怒,暂时忍气将事奏完,然后对文帝说道:“陛下宠爱群臣尽可使之富贵,惟有朝廷之礼不可不肃。”文帝知他说的是邓通,惟恐他说出名字,急将言语阻住道:“君可勿言,吾已得知其人,当私行教戒。”申屠嘉见文帝顾惜邓通,愈加愤懑。等到朝罢,立即遣人持檄往召邓通,叫他到相府议事。邓通想我只会撑船别的不会。你招我去肯定不怀好意,于是不肯前去。哪知一使甫去一使又来,传称丞相有命,邓通不到当请旨处斩。邓通吓得不行,忙入宫告知文帝。文帝道:“你且前去,我一会儿使人召你。”还是文帝长厚。邓通没法,不得不趋出宫中转诣相府。一到门首,早有人待着引入正厅,但见申屠嘉整肃衣冠高坐堂上,满脸带着杀气,好似一位活阎罗。邓通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参谒,不料申屠嘉开口便说出一个斩字!邓通三魂中吓得失去两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怜。甲屠嘉厉声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仪均应遵守,你一个小臣竟敢在殿上戏玩?例当斩首。”左右答应一声有如雷鸣。邓通盼望文帝遣人前来解救,偏偏久不到来,急得没法只有拼命叩头,叩得地上作响血流满地。左右之人都觉可怜,所以未曾动手。申屠嘉仍是愤怒不止不肯饶放。正在危急关头,忽报文帝遣使持节到来。申屠嘉慌忙起座出迎诏使。使人当即传旨道:
“邓通不过是朕的弄臣,君可恕之。”
申屠嘉奉到谕旨,只好将邓通释放。
邓通得了性命,如从鬼门关上还魂,抱着头窜出相府,随同使者入得宫中,一见文帝,俨同婴儿遇着慈母,忍不住两泪直流呜咽说道:“臣几被丞相杀死!”文帝见邓通满面是血,额上突起无数垒块,面目红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心中也觉怜惜,便用好言抚慰,又命太医用药调治。邓通感激文帝厚恩,但也不敢埋怨申屠嘉,以后愈加谨慎不敢失礼,文帝宠爱如前,又将他升为上大夫。
文帝既宠爱邓通,便召入许负为通看相。许负直言不讳,说邓通相貌欠佳,将来难免贫穷直至饿死。刘恒大为不解,有朕在,邓通怎么会饿死呢?于是下一诏命,竟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他,且许他自由铸钱,开印钞厂的还能饿死不成?贾谊、贾山上书谏阻,文帝不从。当时吴王濞管领东南,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现在邓通也得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并峙,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豪不问可知。
邓通得此重赐感激不尽。一日文帝身上忽然生了一痈,竟至溃烂,日夕不安,邓通因文帝患病格外殷勤,昼夜侍奉顷刻不离。到得痈已成熟,破口流脓,文帝愈觉痈口热如火烧疼痛难忍,辗转床褥疼痛不已。
邓于是想出一法代为吮吸,渐渐的除去败脓得免痛苦。看官试想!这疮痈中脓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顾污秽用口吮去?独邓通情愿为此,毫无厌恶。文帝被邓通吮得爽快,便令他时常吮之。又见他做此污秽之事心甘情愿,文帝又别生他感触起愁肠。一夕邓通吮去痈血侍立一旁,文帝问道:“朕抚有天下,据汝看来,究系何人最为爱朕?”邓通不知文帝用意,随口答道:“至亲莫若父子,以情理论,最爱陛下的应无过太子。”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宫省疾,正值文帝痈血又流,便顾语太子道:“你可为我吮去痈血!”太子闻命不由皱起眉头,欲想推辞又觉得父命难违,没奈何屏着鼻息向疮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秽恶,几欲呕出宿食,勉强忍住却是难受。文帝瞧着太子形容,就长叹一声叫他退去,仍召邓通吮血。邓通照常吮吸,一些儿没有难色,文帝大为感动,宠爱愈甚。惟太子回到东宫尚觉恶心,暗思吮痈一事是由何人作俑,使我也去承当?随即密嘱近臣仔细探听,旋得复报,说邓通经常入宫吮痈,太子既愤怒又惭愧,从此记下了这个人。
文帝幸臣除邓通外,还有一个就是赵谈,文帝常使之骖乘,赵谈喜欢在文帝前搬弄是非。因为中郎将袁盎直言敢谏,赵谈不喜欢他,便时常在文帝前说他过失,袁盎甚是忧虑。袁盎侄子袁种为常侍骑,知道袁盎心事后便献计道:“君可当着大廷广众之面羞辱赵谈,让主上知道你与他有仇,纵有毁谤,定不见信。”袁盎便等候机会行事。
一日文帝将去长乐宫朝见太后,仍命赵谈骖乘。车驾出得宫门,袁盎走到车前俯伏奏道:“臣闻与天子同车之人必是天下豪杰,今陛下奈何与刀锯之余一车共载呢。”文帝听了大笑,即命赵谈下车。赵谈羞得无地容身,含着涕泣走下车来。以后赵谈每谮袁盎,文帝以为两人有私怨,也就不肯相信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太子刘启涕泣受教。文帝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
刘启即日嗣位,是为景帝。尊太后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窦氏为皇太后。
景帝这时记起旧怨,便将邓通免官。邓通虽然失官,财产富足,尚可在家享福。偏有人出来告发,说他私出边外铸钱。景帝交官吏审问。官吏因他是富人,正可借此鱼肉。又得知景帝怨他,便迎合上意吹毛求疵,做成罪名,将他所有家产全部没收入官,又说他欠官款数万。邓通出得狱来家破人散,衣食毫无。文帝女馆陶长公主念邓通是父亲最爱的人,见其情景可怜,便时常赐以钱物。却被官吏闻知,每遇邓通得了赏赐,便说他尚欠官款,不得私蓄钱物,将其尽数没收,邓通丝毫不得享受,连一条簪子都不能带在身上。馆陶长公主也没办法,只得私下给与衣食,邓通有一餐,无一餐,最后真的饿死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