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十个水缸,整整齐齐排成两行。玻璃已经污秽不堪,围绕水缸底部基座的金属圆环生满橘红色锈迹,蔓延到水缸玻璃上。
大多数水缸里都有人影漂浮。我曾以为莎莉算够老的了,但这些人已经老到极致,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他们蜷曲在水中,皮肤浮肿,肌肉松弛,身体表面苍白又潮湿,好像刚脱完痂一般。他们的鼻子和耳朵看起来非常大,如同这两个部位一直在生长,而身体其他部分没有同步一样。
他们都是男性,如果他们以前还有毛发的话,如今全都不见了,就连眉毛和睫毛也都消失无踪。他们的指甲长长地拖在水缸底部,缠绕在一起,如同新霍巴特附近沼泽地里悬垂的树根。他们的脚指甲已变成棕褐色,紧紧扭曲在一起。有个男人的眼睛微微张开,但只能看到眼白,不知道是他将眼球翻到了后面,还是这些年的浸泡漂白了他的虹膜。
吉普和我驾船驶往自由岛时,曾经见过水母漂浮在黑色的海水中。这些水缸里的人让我想起了水母,它们形状不定,皮肤表面湿漉漉的肿胀不堪。
派珀凑近水缸观看,嘴巴扭曲,鼻孔微张,脸上充满了厌恶的表情。
“他们还活着吗?”他问。
我又仔细看了看,在靠近门口前排的水缸中,人的鼻孔里和手腕上仍有管子伸出来,皮肉已经长在管子上,很难分清哪里是皮肤,哪里是管子。我把脸贴到玻璃上,盯着他们的手腕,上面长出肉质结节,将管子的前面几寸完全吞没,那情景真是恶心极了。水缸上方的机器仍在嗡嗡作响,里面的人随着机器的节奏,极轻微地不断振动。
后面那排水缸的机器则被拆掉了,管子也被除去,两个水缸里仍然有人,但他们纹丝不动,液体表面也不因电流声而有任何波动。
我指着他们说道:“这些人已经死了,水缸里的液体让他们不致腐烂,但议会肯定将机器挪走研究它们的原理去了。”
后排的另三个水缸里是空的,盖子已经打开,液体也被抽走,只在水缸底部还有几寸黏糊糊的液体粘在上面。在一个水缸上方,两根管子无精打采垂在那里。
“这几个呢?”派珀冲前排水缸扬了扬头。
“还没死,”我说,“但也没活着。只剩下他们的躯壳。”
“他们真的是大爆炸之前时代的人吗?”
我根本没必要告诉他。我们面前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古老的水缸,与管子长在一起的皮肉,被漂白而失去颜色的皮肤,浸泡在数个世纪的沉默中。
“这是谁干的?”派珀问道,“我还以为这是扎克的发明。为什么有人会在大爆炸之前将这些人关在水缸里呢?他们又不是像我们一样有双胞胎。”
我摇摇头。“我觉得是他们自己这么做的。”
我早应该知道,水缸计划这个主意起源于这里。议会或者说是扎克发现了这里,然后加以复制。在扎克的运作下,这个房间里的十座水缸孕育出成千上万个将会灭绝欧米茄人的水缸。派珀和我只看到这里的残忍气息,认为这一切毫无意义,但扎克和将军从中看出了机遇。
我走到墙边,上面挂着一张牌匾,墙上的锈迹已经将其侵蚀,但我举起油灯照向牌匾时,发现这些年有人已将镌刻在中间的字擦拭干净,能够辨认出来。
方舟临时政府的幸存成员保存于此,希望其他地方能有人类幸存,最终发现并唤醒我们,以分享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传递给新的一代人。
“我们那个时代的知识?”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似乎这笑声是我的身体用于对抗眼前所见的最后防线。“等了那么长时间,希望人类能找到他们。一直以来,他们明明知道,地表上就有幸存者。”
我走到派珀身旁,背靠着水缸。
“他们最后肯定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找到他们。”我继续说道,“他们听到了来自方外之地的讯息,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了。如今已过了这么多年,好几百年……”我皱着鼻子看向里面的尸体。虽然身体肿胀,但他们没有畸形,没有多余的肢体,或者缺失的眼球。每个漂浮的人就像一件被腌制的完美艺术品。他们在挽救自己,却不是为了我们。我站在派珀身旁,双手举起摸着水缸,他也用独臂抚着旁边的玻璃。对这些人来说,派珀和我不过是他们嫌恶的对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