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间航行穿过沉没都市海域太危险了,因此我们在天色破晓前出发,包里装满了各种吃的,能带上的都带了。莎莉关上家门转身离开,连头也没有回。她把心思都放在安抚赞德上,从我们领着他走出房门开始,他就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只有莎莉拉着他的手哄着他往前走时,他才肯迈步。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来到船边。这里有一条所谓的路,歪歪斜斜沿着悬崖向下而去,但经年累月不用,已经处于半毁坏状态。到了后来,派珀不得不背着莎莉往前走,尽管她抱怨个不停,坚持说如果我们不催她,她能自己走过去。佐伊和我一左一右搀扶赞德前进。我们脚下狭窄的小路边缘开始有土石脱落,赞德不敢往脚下看,双眼紧闭,四肢僵硬。我们走过时,路上的石块纷纷掉落,海面还离得很远,因此我根本听不到石头落海的动静。太阳升起时,我们才好不容易来到船边。小船藏在涨潮线以上的一个山洞里,已经多年没有用过,我们把它抬到水里时,一窝老鼠从船帆内的巢穴中逃了出来。在出发前,派珀检查了船身的状况,用手摸过薄薄的船板,再将缆绳一圈圈绷紧,测试它们是否牢固。
这艘船比我和吉普用过的小艇要大一些,而且有两面小帆。莎莉和赞德坐在船尾。赞德已经平静下来,盯着船边安静的海面。派珀和佐伊驾驶小船穿过紧挨半岛的礁石水域后,派珀熟练地把帆张起,大声冲着我发号施令,与此同时佐伊紧紧掌着舵。我们不得不小心谨慎,避开蔓延在黑色水面数英里之长的沉没都市残骸。海潮正处于高位,只有最高的建筑露在海面上,其他建筑在水面下伺机而动。我们贴着一座高楼驶过,它的金属框架已锈迹斑斑,但还是有玻璃附着在上面。因为离得太近,我都能看到船上数人反射在破碎玻璃上的身影。我从黎明的镜像中看见自己苍白脸庞上的惧意。
当小船终于脱离沉没滩的范围,船速不断增加之际,我才注意到佐伊的异常。她沉默着站在船尾,黑色的双手紧紧握着船舵,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开始泛白。
“你没事吧?”我问。我不敢再提到她那关于大海的梦境。记起她暴怒的反应,就像一根刺插在我脑海里,过于尖锐而无法触碰。
“我不喜欢呆在海上。”她说着转过身去,望向我们身后不断涌动的海水。
白天我们航行在海岸居民的视线范围之外,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才敢潜得近一点。海风十分给力,船行非常迅速。佐伊仍然一言不发,不过赞德加了进来,又开始他间歇性的胡言乱语。在午后某一刻,他开始大喊大叫“烈火”,然后喃喃自语“骸骨迷宫”那一套。这点燃了我脑海中的火焰,我发现自己在船底双手抱头,大爆炸不断冲击我的视线,而小船的晃动让我的脑海里更加混乱。派珀把手放在我背上,直到幻象消失为止。我努力集中精神,专注在那一丝温暖上,那似乎是这个翻滚世界里唯一稳定的东西。
莎莉一直在注意有没有巡逻船经过。每次想起议会的黑色舰队我就忍不住颤抖,它们铺天盖地杀奔自由岛的场景仍记忆犹新。月亮升至中天时分,派珀把帆取下,和我一起划着船靠近海岸,在一片石块遍布的沙滩登陆。我们把船拖到长草丛里藏起来,脚下的鹅卵石不断发出响声。
我值了第一班岗,在派珀换下我之后,我也没怎么睡觉。
事实上,我们都睡得不怎么好。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无处可避,而且我还睡在佐伊和赞德中间。整个晚上,他梦中的烈火与佐伊梦中的海洋交替侵扰着我的脑海。黎明时分我们爬起来,动身向内陆行进。我大步走在前面,真心不想挨着他们俩任何一个。
我们只能以莎莉的速度前进,她累了就由派珀和佐伊轮流背着。我看她紧紧抱着派珀的背部,不断滑向左下方,因为那里没有手臂来支撑她。这时派珀就会无比耐心地用右臂将她托上去。看着他刀疤累累的手扶住莎莉的腿,我想我从未见过他的动作如此温柔。
夜色降临时,我们已走在陡峭而开阔的乡村地带。莎莉无法在晚上继续走路,所以我们在一条浅溪旁的松树间扎好营地。我到溪水旁洗漱一番,当我回到营地时,头发仍然湿漉漉的,我看到派珀蹲伏在火堆旁,飞刀举起伸到脑后。我立刻僵住了,目光扫过松树,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派珀聚精会神盯着什么东西,但我却看不见。接着他将飞刀扔出手去,然后我听到佐伊发出一阵胜利的欢呼,他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我迈进那片不大的空地里,看到树干上刻了一个靶子,上面钉着他们的飞刀。佐伊走过去拔回匕首,脸上带着笑容。莎莉和赞德坐在火堆旁观战。
“看来没必要再问是谁赢了。”我说。
“派珀今晚负责布置陷阱,”佐伊说着,将匕首在裤子上蹭了蹭,“还要第一轮放哨。他已经连续输了两局。他的飞刀准头全无,在你回来的时候没扔中你算你走运。”
她将派珀的匕首递还给他。我挨着莎莉和赞德坐到地上,观看派珀和佐伊的第三局比赛。佐伊首先上场,站在他们划在地面的线后面,派珀在空地另一侧观望。佐伊第一次将一只脚伸到线外去时,派珀嘲笑她作弊,但她矢口否认。第二次她又这么干了,派珀扔出一把飞刀,将她的鞋带钉在地上,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把那只犯规的脚缩回去了。
“你再否认看看。”他微笑着对她说。她弯腰将匕首拔了出来,发现鞋带断了,不由得低声咒骂。
“真是可惜,你对着靶子时怎么没有扔得这么准。”她说着将匕首递回给他。
派珀再次笑起来。佐伊老老实实站到线后面。
我也笑了。然而,就算我在观看派珀和佐伊玩靶心游戏,我的后脖子仍然发凉。她欢笑正畅,但我曾见过她割断别人的喉咙,任由他的尸体倒在尘土中。佐伊扔飞刀时派珀翻了翻白眼,但我曾听他谈起杀人,就像我说起给鸽子拔毛那么若无其事。
看着派珀和佐伊,我无法忘记,就连他们的游戏都跟刀锋有关。
*
又走了一天之后,在午夜时分我们爬上一座大山顶峰,看到采石场就在下方。它是群山中的一道伤疤,凿了约有半英里长,白色的黏土在月光下十分明亮。起始的地方很浅,是一连串黏土矿坑和白垩土池,但到了中间部分就变成一道深沟,凿刻得超过一百码深。北边是陡峭的悬崖,布满红色岩石,南边整面山壁都已垮塌下来,巨石和树木半埋在石砾堆里,填满了半个矿坑。一条保养完好的宽阔大道从西方一英里处经过。采石场肯定已经废弃几十年了,底部长满了树木,山崩没能殃及那里。
依靠树木和壕沟的遮蔽,我们沿着采石场入口往前缓慢推进了几百码远,但再往前走肯定就会被发现了。东面散布着一两个欧米茄棚屋,几块农田延伸到采石场东部边缘,但农作物早就收割了,因此无法找到掩护。在采石场西边,稀稀拉拉长着一些树木,虽然不够浓密,但也可以掩藏我们接近的行踪。
我望了望采石场周围险峻的峭壁,忧心忡忡地说道:“如果议会已经占领了这里,那我们将会直接走进陷阱里。”
“如果议会已经占领了这里,我怀疑他们是否还会在监视岗留下欧米茄警卫,”佐伊轻声说道,“你看。”
她指向西边。派珀已在我之前先看到了,在树木逐渐消失的地方,有个人影高高坐在一棵橡树上。这名警卫盯着通往西方的大路,但当他偶尔回头扫视两边的树木时,我能看到他的轮廓。他是个侏儒,肩膀上挂着一张弓。
“是克里斯宾,”派珀说道,“他不会是唯一的警卫。其他人在哪儿?”
“我还没见到他们,”佐伊说,“不过我想,收割已经过去几个月了,那堆干草不应该还在那儿。”她指了指采石场东边农田里的一小垛干草,“我敢打赌,在那下面有一个监视哨。在那里能看到整个东边的风吹草动。”
“我训练出来的警卫可不能偷懒,”派珀说道,“不然他们肯定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心说话,”莎莉对他说,“是西蒙的警卫,不再是你的了。”
“我应该不会忘记这一点。”派珀说道。但他已经往橡树走去,蹑手蹑脚但动作迅速。我们跟着他,从一棵树后躲到另一棵树后。来到那棵高大的橡树四十英尺以内距离时,他不再隐蔽,大踏步走上前去。
“克里斯宾,”他冲着上面大喊,“发信号告诉西蒙,有人来看他了。”
这名警卫虽然很意外,但却掩饰得很好。他迅速转身,将一支箭搭在弓弦上。
“站在那别动。”他大喊道。在我们站立的地方望上去,他的脸被弓一分为二,一只眼睛紧眯着。
派珀冲他挥挥手,然后转身背对橡树,朝采石场入口走去。
“站着别动!”警卫再次喊道。他把箭往后拉了拉,弓弦轻轻颤动起来。“你不再是管事的了。”
“如果我还管事的话,”派珀回应道,“你会因为没能及早发现我们而被施以鞭刑。”
佐伊已经赶上派珀,他们两个步伐一致,大步走向采石场。佐伊边走边回头对警卫说:“还有,告诉你那个藏在干草垛的朋友,下次选个没那么容易烧着的地方。如果我是议会士兵,只要一支箭和几根火柴,他现在已经被烧熟了。”
克里斯宾迅速行动起来。我的身体不由得紧紧绷住,为长箭呼啸而出做好了准备。自从自由岛遭到攻击之后,弓箭呼啸声一直在我梦里驻留不去。但克里斯宾却将弓扔在一旁,双手放到唇边,重复吹出三声长长的低音口哨,大概是学横斑林鸮的叫声。采石场下方传出口哨声作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