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弗·贝拉苏丹娜城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而今天就是一个范例。天空湛蓝,秋高气爽,就连工业雾霾的刺鼻气味闻起来也感觉不错了。秋季的花朵还没有被霜剑摧残,但从地球引进的树木已经变了颜色。迈尔斯被推搡着走出安全部的押运车,从帝国安全部巨大、坚实的总部大楼的一道后门进去时,他瞥到了一棵这样的树——一棵地球枫树,有着红玛瑙般的树叶和银灰色的树干,就在街对面。然后门关上了。迈尔斯用思维中的眼睛追忆着那棵树的影像,努力记下来,以防万一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安全部那位中尉出示了通行证,让迈尔斯和欧佛霍尔特直接从门卫身边走过,然后带领他们走进迷宫般的走廊,最后来到一对电梯前。他们进入了上行电梯,而不是下行的。如此看来,迈尔斯不是在被直接带到楼底下保安措施超级严密的监狱区去。他想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开始希望他们搭上的是下行电梯了。非常想。
他们被领进了楼上的一间办公室,从一名安全部上尉面前走过,进入里间。一个男人正坐在他那格外巨大的算讯终端桌前,研究着一段视频。瘦小,沉稳,身穿便服,棕色的头发在太阳穴附近有些花白的男人。他抬起头看了看迈尔斯的押送员:“谢谢你们,中尉,军士。你们可以走了。”
欧佛霍尔特把迈尔斯从自己手腕上解了下来,中尉则问道:“呃,长官,您的安全没问题吧?”
“我想是的。”那人干巴巴地说道。
没错。可我的安全呢?迈尔斯在心中哀号。那两名军人离开了,留下迈尔斯一个人,站在地毯上接受审讯(译者注:原文是双关语,同时表达这两个意思)。他没洗漱,没刮胡子,穿着的还是之前匆匆扯到身上的那套黑色工作服——昨晚穿上的?——都已经略微发臭了。他的脸饱经风霜,红肿的手脚依然套在医用塑料套里——他的脚趾此刻正在黏糊糊的套子内部扭动。没穿靴子。他在两小时的飞梭航程中时不时就感觉精疲力竭,忽睡忽醒,精神一直没什么起色。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他的鼻子仿佛被塞进了一坨坨棉花,他的胸口只要一呼吸就疼。
西蒙·伊林,贝拉亚帝国安全部部长,把双臂抱在胸前,从头到脚慢慢地打量了迈尔斯一通,然后又从脚到头重复一遍。这让迈尔斯有种既视感——可恶。
尽管贝拉亚很少有人见过这个人,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对他的名字望而生畏。这种效果是伊林自己精心制造出来的,部分——也只是部分——是建立在他那令人生畏的前任,传奇式的安全部部长奈格里的遗留影响上。伊林接手后,他和他领导的部门在迈尔斯父亲二十年的执政生涯中为他提供安全保障,仅仅失手过一次。在那个臭名昭著的索托辛毒气袭击之夜。顺带一提,据迈尔斯所知,伊林谁都不怕,唯独怕迈尔斯的母亲。他有次问自己的父亲,那是不是因为索托辛毒气事件带来的内疚感。弗·科西根伯爵却说,不是的。那只是他跟你妈妈令人印象深刻的初次见面留下的后遗症。多年来迈尔斯一直喊伊林“西蒙叔叔”,但在参军后就改口叫他“长官”了。
此时此刻,看着伊林的脸,迈尔斯觉得自己终于完全明白了“恼怒”和“极为恼怒”之间的差别何在。
伊林结束了他的审视。他摇了摇头,喟然叹息:“很好。真是太好了。”
迈尔斯清了清嗓子。“长官,我是真的被逮捕了么?”
“我们这次会面就是要决定这件事。”伊林叹了口气,朝后靠到椅背上,“凌晨两点我就被这件不轨行为闹起来了。军队里流言满天飞,借着网络迅速蔓延。事实真相看起来每四十分钟就会突变一次,跟细菌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能找到别的更离谱的公开自我毁灭的方式?比如在皇帝诞辰节(译者注:贝拉亚把皇帝生日作为国庆日。真正的君主制国家常见的做法)的阅兵典礼上掏出你的口袋里的折叠刀刺杀他?或者在高峰时期跑到广场上去强奸绵羊?”他挖苦的语调柔和下来,话语中包含着发自内心的痛苦,“他对你寄予了多少厚望啊。你怎么能这样背叛他呢?”
用不着问“他”是谁。当然是那位弗·科西根大人。“我……并不觉得我背叛了他,长官。我不明白。”
伊林算讯终端上的一个指示灯闪烁起来。他吸了一口气,狠狠瞪了迈尔斯一眼,揿下一个按钮。他办公室的第二道门,伪装成他办公桌右侧墙壁一部分的门滑开了。两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人钻了进来。
帝国首相,将军,阿罗·弗·科西根伯爵穿着这身军装,就像一只动物披着自己的毛皮一样自然。这男人的身高中等偏下,粗壮结实,头发花白,下巴厚实,伤痕累累,看上去几乎像是个匪徒,可他那双灰色眼睛的目光却具有迈尔斯生平仅见的强大洞察力。他的助理,一位高个子的金发中尉,乔尔,紧跟在他身侧。迈尔斯上次回家时见过乔尔。看哪,一位完美的军官,英勇而又机敏——他曾在太空中服役,因为在一次可怕的飞船事故中,表现出无畏的勇气和敏捷的思维,而受到过表彰。他为养伤回到了司令部,然后被对新秀独具慧眼的首相迅速抓到了自己手下充当军务秘书。并且,他还英俊得令人咂舌。他真该去拍摄电视征兵广告。每次遇到他的时候,迈尔斯都会带着绝望的嫉妒之情黯然叹息。乔尔对他来说比伊林更可恶,后者虽然也英俊得可憎,但至少从没在他心中被控机敏过度。
“谢谢,乔尔。”弗·科西根伯爵轻声对自己的助理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迈尔斯,“待会儿办公室见。”
“是,长官。”乔尔听命离开。他钻出去之前用忧虑的目光又看了一眼迈尔斯和他的上司。门在他身后咝地一下关上了。
伊林的手仍然摁在办公桌上的一个按钮上:“您是因公而来吗?”他向弗·科西根伯爵问道。
“不是。”
伊林把什么东西关上了——迈尔斯意识到,应该是录音设备。“很好。”他说,语声中夹杂着几分审慎的怀疑。
迈尔斯给父亲敬了一个礼。他父亲没有理睬敬礼,而是默默地大力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在房间里仅有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穿着靴子的双脚也在脚踝处交叉。然后他说:“继续吧,西蒙。”
迈尔斯估计,伊林刚才正在编织一套可以载入史册的长篇大论,却被拦腰打断了。现在他沮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先不管那些流言吧。”伊林对迈尔斯说,“昨天晚上在那该死的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