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阁是行宫里颇宽敞的一处水阁,临着附近的镜湖和澄江,居高临下,烟波浩渺,江风从远处将草木味道吹来,令人心情舒爽。
萧偃到的时候,水阁及院子里客人都已落座,隐隐能听到流水琴声,清雅绝俗。一眼望去果然满座子弟衣冠精洁,轻袍缓带,神容清俊,均如琳琅玉树。
端王正在里头与一位峨冠博带的老先生坐在上首闲谈,一侧坐着一位年轻僧侣,面白似玉,月白僧袍,深红珊瑚念珠,气质沉凝,出尘忘俗。人原本只是闲谈着,忽然感觉堂上一静,抬眼看去,不由也都怔了一怔。
只见一位少年踏着堂中的毡毯往前走来,一身真红丝袍,衿袖窄小,头上麒麟金冠,腰上佩着剑,脚上套着乌皮六合长靴,他这一身鲜明朱红昂然而入,明明与满座轻袍缓带的气氛大不相容,但他的神情从容如入自家殿堂,双眸顾盼似惊电。他这一行来,堂上只如霞气蔚然,倏然一亮,满座的素服古冠全都为之暗淡。
而他身后跟着一人,身形高大,倒是一身素袍,但如高山净雪,纤尘不染,尤令人惊异的是那迥异常人的金发金眸,但他似并不以自己相貌为异,陪着少年一路行来,神态舒展,举止飘逸,素袍舒卷如云行风中。
端亲王已站了起来笑道:“孤原说要去接陛下过来,陛下非要自己来,原来是要带人来。”
端亲王对面老者也已站了起来,知道这就是小皇帝了,虽然昨日在猎帐下远看,只觉得小皇帝仪容清举,身姿矫健,虽说骑射确实娴熟,到底年岁尚少,威仪与旁边掌军多年的端亲王比起来,那还是差上一筹。当然本朝以武开国,却要以文治天下,这治国可还得靠士大夫,他们看在端亲王面上受邀进京,却也都暗自受命于家主,要好生看过帝子之姿,才学见识如何,方能做下一步打算。
但今日近看,却万想不到是这般气势,只看这两人一进来,只如游龙野鹤,矫矫不群,满堂玉树尽被衬成了蒹葭,他心念电转,却也上前深深作揖施礼:“江南范左思,率江南子弟,见过皇上。”
萧偃一笑:“范先生不必多礼,今日是皇叔宴客,都说吴风越雨,风流渊薮,朕来看看。”
范左思看小皇帝年虽少,举止高华,谈吐不俗,在他跟前,竟不由自主自觉形秽,油然而生拜服之感,心下更是暗自称奇。要知道皇室贵胄,江南王孙,他也见过不少,大多平庸无能,有名无实。万想不到这一位全天下都知道的傀儡小皇帝,年不过十二,竟有如此威仪,还真是帝子天生?心下那点打算竟又更坚定了些。
端亲王又问:“这位是……”
萧偃微抬下巴:“九曜先生为朕之师也。”
端亲王原本看那气度,心下早已有了揣测,一听果然便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巫先生,却万想不到那身黑袍下竟是如此姿容,虽然眉目深刻,眸色发色均大异于中原人,但肌肤皓如霜雪,容色慑人,教人不敢直视。他作揖道:“原来是巫先生,上次一晤,多有冲撞,救命之恩,不敢忘怀,还请巫先生上座。”
巫妖作揖还礼:“我乃奉诏行事,王爷不必客气。”
又看祁垣也上前拜下:“普澄见过皇上。”
萧偃一笑:“你也来了,甚好。国师呢?”祁垣道:“师兄在寺里主持法事,为太后娘娘祈福。”
萧偃点头上座,又让众人:“皇叔请坐,范先生请坐,列位公子们都请坐。”却又微微偏头一番推让,仍然请皇叔与范左思上座了:“原是皇叔请客,岂能喧宾夺主,皇叔还是与范先生坐主席,朕略坐坐就走。”却偏扯着九曜和自己坐了一席,神态亲昵自在,竟丝毫不以他人目光为扰。
众人看他虽然言语谦和,但那一副久居人上的尊贵气质,是一般人家养不出来的,都作揖后下来各自归座,但仍都暗暗注意着上首。却看那普澄和尚,谈吐清华,原本据说是代帝出家,地位尊崇,但如今皇帝以来,他就跪坐在了皇帝席后,俨然变成了服侍皇上之仆役一般。
而萧偃却也并不以为意,只笑着问端亲王:“皇叔和范先生在谈什么呢?诸位公子们又在玩什么呢?”
萧冀道:“适才击鼓传花行的酒令,已是做了一轮诗赋上来了,有咏行猎的,咏景的,都写得很是不错,方才范老先生都还点评了一番,孤王却是不擅这个的,皇上看看吧?”
一时有内侍捧了诗稿上来,下边诸公子们虽然心里清高,但不由也都有些期待小皇帝的品评,没想到萧偃接了过来翻了两页,便递给了身侧的祁垣:“你看看,觉得好的便赏。”又笑着对萧冀和范左思道:“朕也不擅诗文,每日看折子看得头晕,得幸亏科考如今也不考诗赋,要不让我点元出来,朕还真点不出来。”
他这话才说完,席上倏然一静。
谁不知江南大族,都不屑于科考,大多还死抱着从前那套九品中正的品评,仍多由地方高官推举入职。如今皇上这么明晃晃的打脸,又谁都不敢说什么,毕竟科举出身,尽为天子门生,他们总不能说他们自负风流清高,不肯和那等苦学秀才去考什么科举吗?
祁垣双手接过诗稿,笑了声:“皇上不知,科举诗赋还是考的,只是在秋闱考的,入京的春闱不考诗赋,因此皇上见到的都是策论。其实咱们内阁张相爷,这诗上就写得极好,季相爷也是,虽说诗名不显,但当初进京考进士时的试帖诗,也是一鸣天下知的。”
萧偃脸上讶然,看向端亲王和范左思:“原来如此?倒是朕坐井观天,在范先生跟前露丑了,范先生莫要笑话朕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