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准确说出黑萨满从何时放弃了低鸣。
那声音在五年里一直嗡嗡嘤嘤,从地心深处传来,迂回反复,不曾中断。显然与他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有所区别。叶赫城的男人们大都出城打仗了,留下的女人们不具备将最有威望的黑萨满从地下带出来,并阻止他发出声音的权力。人们从心里畏惧他。事实上,黑萨满的声音不像为父亲送葬时那样悲哀,后来的低鸣声具有安慰的功效,让已经和即将失去男人的女人们,在忧郁的声音中得到抚慰。
这声音,几乎是温柔的。
时间一长,无论女人、男人或是孩子,便习惯将这声音看作刮风下雨一般自然平常。由于长期侵染在这声音下,叶赫人的脸,全都染上了一种落寞悲戚的表情。即便是过节或是打了胜仗的时候,在应该高兴的时候,这种表情与庆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人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脸,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并由此生出这样的共识,努尔哈赤不死,就没有人能将这种落寞和悲哀,从脸上洗去。
很多传说在这座城里流传开来,都是与努尔哈赤有关的传说。有传说说他已经死去,现在只是一个长相酷似他的人在率兵。有传说说他不仅活着,而且得到了一股邪力的帮助。有传说说他竟然对从叶赫城娶回的假公主一往情深,守着她的尸身夜夜不眠,常年与她待在一个圆形坟墓里。无论传言如何逼真,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就会以杀戮击碎所有传言。
黑萨满是在城中各种流言四起的时候不见的。有人怀疑谣言为黑萨满所造,并非毫无道理。但制造这样的谣言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说黑萨满在这五年中已经背叛了叶赫?我哥哥布扬古贝勒否认这个说法,因为,黑萨满从一开始就是黑萨满,就像一个人生而为女人或者男人一样。况且,在过去的五年里,黑萨满一直不停息地以他的低鸣声安慰着城里的老弱病残,毫无倦意地唱着催眠曲,如果那不是一种咒语或经文,如果没有黑萨满,叶赫恐怕会成为一座阴森忧郁的悲伤之城。这是我哥哥布扬古的看法。但是既然黑萨满忠于叶赫,又为何要将他囚禁在地下五年之久?原因很简单,哥哥像父亲一样惧怕和想要逃避黑萨满的预言。置黑萨满于地下36米处的地牢,无异于将他与他的预言一起搁置和掩埋。
哥哥却无法下令处死黑萨满,尽管黑萨满曾主动请死。哥哥的理由是,既然他从父亲那里接过了统领权,那也意味着,他同时也接过了父亲生前订下的惩罚。无论解除惩罚还是加重惩罚,或是释放与驱逐,哥哥都没有办法从死去父亲的嘴里得到认可或否认,哥哥只能听着黑萨满的低鸣,一面假装黑萨满并不存在。
我哥哥认为黑萨满和父亲所形成的这种关系,只能任其发展。黑萨满毕竟不是寻常之人,预言,低鸣声,就是证明。而他受人尊敬的盛誉,则是盔甲。但我哥哥认为自己有权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出。当布扬古贝勒第二次命人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到地上时,却得到禀告说,地穴里空无一人。
通往地穴的窄道上安了六道铁门,以确保这条窄道只通向黑暗与潮湿。送饭的看守每天要背着足够量的松明,才能将简陋的饭菜送到黑萨满手中。在黑萨满待着的地穴,墙上插着只够燃烧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多半是送饭的看守剩下的。也就是说,一天中除了那一个或半个时辰的光亮,余下的时间,他在完全没有亮光的地方待着。到最后两年,索性连能照亮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也没有了。看守说,是黑萨满要求撤去的,黑萨满说,过去61年他住在光明世界里,现在理应适应黑暗的世界。
六十一年只是托词,如今谁也不知道黑萨满到底有多少岁?
六道铁门都完好无损,而在那所只容下一人站立和躺卧的地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存污物的大桶。除了黑萨满,那几样东西都在。布扬古贝勒问,难道没有留下些他离开时的痕迹吗?看守说,他留下了自己穿过的衣服。布扬古贝勒说,要么黑萨满化成空气从铁门的缝隙里逃跑,要么化成水滴,渗入了地下。看守说,那身衣服像一个人一样好好躺在床上,只有靠近,仔细查看,才发现衣服里其实是空的,就像他从自己的衣服里褪了出来,衣服还保持着完好的睡姿。布扬古贝勒扶着自己的额头说,难道他睡化了不成?
黑萨满的离去让布扬古贝勒颇感不解和失望。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战事搁置在了一边。事实上我哥哥要求将黑萨满带到地上来,倒不是因为他那绵延不绝的低鸣,而是想要询问黑萨满这场战争的结局。
我哥哥布扬古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忽然累了,他从高处俯瞰自己统领的城市,发现它已经在连年的征战中变得残破。城墙的缝隙上窜出成片荒草,寒鸦站在高耸的角楼上,注视着堆砌的骸骨,落日的余辉铺满了我哥哥心中的荒凉,仅仅几年时间,它就已经不像父亲生前那样巍峨壮观,而是充满了被各种兵器、火攻击的创痕。
叶赫城累了。我哥哥对自己说。
我望着夕阳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见叶赫城的未来。
这个景象我从未见过,它堪称壮观和绚丽。
我看到了异常美丽和明媚的火焰,这火焰照亮了叶赫城的每个角落,并在坚硬的建筑的棱角上涂下一层艳红。街砖、楼宇,乃至所有叶赫城人的脸全都像明艳的花朵,长久以来笼罩在人们脸上的悲戚,在这火一样的光中攒动着,变成了花朵,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花不断在眼前绽开,反复涌现,光彩夺目,妖娆妩媚。花里有火焰,有整座叶赫城,城中的角楼商铺宅院都在花中显现最细致的细节,有绮春园,父亲的宫殿,我哥哥的餐室,还有孟古那久已荒芜的庭院。它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隐匿于花与火中最蛊惑人心的色彩。这色彩是记忆,每一寸色彩都嵌入了叶赫的记忆和我的记忆,而且并非只有一种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复制变换的五种颜色,让这火光,这花朵,像我从未尝过的食物,我真想一口吞下它。
这样的景象只延续了极短的时间,也就半炷香工夫。哥哥觉察到我的注视,哥哥转身投向我的目光扑灭了我眼前的花和火焰。然而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取胜后的叶赫,这是一个确定无疑的好兆头。我不相信黑萨满的预言,我终归能找到那个将努尔哈赤置于死地的男人,他将提着那罪人的首级来见我,而我将像他那样,像他将孟古做成标本那样,将他做成永恒的范本,永远朝着父亲陵墓的方向。这样,我就可以从人们眼前消失,叶赫会有新的图腾,我的美貌将随我销声匿迹。
我对着哥哥漆黑的眼睛说,让黑萨满回来吧。
黑萨满离开后,叶赫城陷入了过度的安静。任狂风暴雨都无法破坏的安静。这安静让人担忧和害怕。在任何一处地方待久了都会让人发狂。因而哥哥总是不停地在旧宫或是城墙上踱步。我在一夜间要更换五、六个房间,带着模糊不清的梦。孟古死后,我的梦便模糊不清,每一个梦都无法记忆也不值得记忆。为了逃避这种寂静,一批更加年轻的士兵离城,投入了战斗,他们刚刚开始接受训练就被派上疆场。女人们则聚在一起不停说话,接管了男人们留下的所有活计。我注意到人们脸上悲戚的表情更明显了。新的部落首领替换了已经战死的首领成为我新的追求者。只要我的悬赏还在,战争就永无绝期。事实上,从孟古被劈开的那个瞬间开始,战争便再也无法画上句号了。即便我真的销声匿迹,即便我收回悬赏,此时的建州已经变成了一辆滚动的战车,车轴声传得越来越远。唯一还能与之对抗的,就是叶赫公主的美貌。依然有人愿意为这美貌送上性命。
我和我的美貌,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我渐渐和我的美貌分离,美貌一直独自存在,迄今为止没有丝毫减损,不受战败和死亡的影响。与我同龄的女子早已结婚生子,她们的儿子,此时正在练习,握着刺向努尔哈赤的刀枪的姿势,甚至他们正在成长为我新一轮的求婚者。我依然拥有能让男人女人为之心醉神迷的魅力。然而,自黑萨满从地穴里消失后,叶赫城的死寂变成了一把无人可解的死锁。女人们不停地制造各种声音,唱歌、讲故事、努力调笑,然而叶赫城还是坠入了渺无人烟般的荒寂。战争开始朝着于我们不利的方向发展,我承诺许配的部落首领竟没有一个能活下来,这让我的婚约变成了一纸死亡名单。哥哥连夜派人秘密张贴召回黑萨满的告示,这张告示上画着只有黑萨满能认出的图符和秘语。
一个自称黑萨满的人,在不久后的深夜现身了。然而这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从各方面看,他都不是黑萨满,可他有着和黑萨满相同的嗓音。这声音缓和了黄昏时分城里的落寞,却使黑夜显得更加深邃幽暗。我哥哥对这个年轻人说,除了声音,你何以证明自己就是八个月前无故出走的黑萨满?年轻人说,你该记得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的声音是不会变的。说罢他开始念诵,虽然离得很近,可那声音低沉绵延,听着像是来自地心深处。这声音里散出的安慰,让在这个时间还未能入睡的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布扬古贝勒打着哈欠问,你是怎么从地下离开的?年轻人说,我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的。我要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他顿了顿,显然在等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当我拖着长袍走到黑萨满眼前时,自称为黑萨满的年轻人说,叶赫的公主啊,离您的父亲布斋贝勒将您藏起来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零八个月四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