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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坐在帐篷里望着作战地图出神,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丹尼斯画了红圈的北郊火车站就像个刀枪不入的怪物,吞掉了虎头,可虎头牺牲并未换来捕俘成功,那个装在口袋里的日本俘虏没等送往医院就已经咽气了。
东北人老林一阵风似地从外面闯进来,他又带来一个坏消息:“昨晚新三十八师捕俘也失败了,丢了三个兄弟。听说敌人到处布了雷,再想摸进去就难上加难了。”
闷墩盯着地图说:“要是能从江里游到敌人背后兴许能有办法。”
胡君用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奚落说:“别做美梦了,你以为还是在长江里玩水啊。这可是缅甸雨季,你去看看那条伊洛瓦底江水势有多大!且不说这是战争,敌军在上游,我军在下游,就是没有敌人,你背着武器逆水游十几公里试试看?早沉底了!”
父亲本来并不以为闷墩的主意算得上什么高见,可是胡君一开口他就觉得刺耳,看他态度专横得像个将军,就更加反感,他偏要站在闷墩一边说:“水大咋就不行啦?你又没试过,凭什么这么武断?告诉你,没准就这条河管用,只有最不可能的才最有可能。”
胡君冷笑道:“你倒是说得轻松,怎么游过去?总不能派条炮艇,嘟嘟嘟地开上去吧?”
父亲眼睛转了转说:“对了,丹尼斯说过,洪水季节无法封锁江面,敌人常常都要在夜里派出机动船只进行补给。我们为什么不能趁着黑夜悄悄靠拢敌人岸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机会。”
胡君反驳说:“这方圆百里哪有什么船的影子?早叫日本人劫走了。就算你找到一两条小木船,河水这么急怎么逆水而上?找纤夫来拉纤吗?”
两人的高声激辩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可惜多数都站在胡君一边。东北人老林指出,如果枪支在水中灌进泥沙就无法打响,这是一个军事常识。呀呀呜也说,咱们武器装备至少有几十斤重,一旦入水谁也不能再浮起来了。
父亲的大脑像一架高度灵敏的雷达那样转动起来。他忽然想起有一天在丹尼斯那里看过一本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教科书,封面有张海军冲锋艇搭乘美国士兵冲锋陷阵的图片。那条破浪前进的美国冲锋艇令他脑子一亮。他跳起身来,一头闯进队长丹尼斯的帐篷。
丹尼斯看见父亲不请而至很高兴,还替他冲了一杯蓝山咖啡。父亲找到那本美国海军教材,紧盯图片。丹尼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海蓝色的眼睛里画满了问号,好一会儿父亲才抬起头来问他:“长官,你能跟海军联系上吗?”
丹尼斯疑惑地说:“我就是海军情报学校毕业的。加尔各答有我们的海军基地。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父亲抑制住心头狂跳,他觉得那把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就在眼前。他说:“假如我们向海军借来一只快速冲锋艇,趁黑夜悄悄接近敌人江岸,然后出其不意地实施捕俘计划会怎么样呢?”
丹尼斯愣住了,他一时没有思想准备。父亲有些恼怒地望着丹尼斯,补充说:“正是因为从水上突破困难,所以水上才是敌人防守的薄弱环节。”
但是丹尼斯还是难做决定,父亲心里很失望,他有些看不起这个体格高大外貌英俊的美国人,他怎么这么优柔寡断,要是威廉队长一定会马上作出决断来。终于,丹尼斯说:“好吧,我会把你的建议汇报给情报部,请他们研究可行性。”
父亲被激怒了。他觉得丹尼斯脑袋里都是木头渣,完全没能理解自己的灵感。于是他大声讥讽说:“嗨!你干吗不去加尔各答向海军登陆专家请教,或许他们会有更好的建议呢!”
没想到父亲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丹尼斯并未因为父亲的鲁莽而生气,这个美国人的优点就是宽容。他乐呵呵地送走父亲,然后连夜驱车赶去总部。
一连几天,丹尼斯上尉仿佛失踪一样,直到第三天中午,一架涂有海军灰色标记的水上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头顶,然后颠颠簸簸地降落在伊洛瓦底江面上。队员们惊奇地看到,随着飞机后舱门徐徐打开来,一条墨绿色的海军冲锋艇像条大鲨鱼那样轰然入水。随同冲锋艇一道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除了两名陌生的海军陆战队员和一大堆潜水装备外,还有一个身穿陆军制服的上尉军官。他就是失踪多日的“甲壳虫”队长丹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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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头一次穿上美国海军的化学潜水服,背上轻巧的氧气瓶,口衔呼吸管并在海军教官指导下进行潜水训练时,不禁再一次对美国人生产的高科技设备大为叹服。他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灵感火花竟然得到如此完美的演绎,中国特种兵变身“水鬼”,把水流湍急的江底变成杀敌战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但是他们已经做到了。氧气瓶可保证长达数十分钟的水下呼吸,潜水服是有浮力的,能够抵消武器装备的重量,并能帮助人体克服水流阻力游动自如。队员的武器也都换成了海军型冲锋枪,这种冲锋枪不仅重量轻,而且不怕水,也不怕泥沙,使用起来得心应手。负责接应他们的冲锋艇上装有两台大功率发动机,在水中的航速超过任何船只,说它在水面上飞也不过分。父亲想到中国成语“如虎添翼”,如果老虎插上翅膀,它就是传说中上天入地的蛟龙了。
总部制定的捕俘方案相当详尽:冲锋艇将把身穿潜水服的特种兵运送至伊洛瓦底江上游江段,队员们潜游至敌人江岸边伺机捕俘,完成任务后搭乘冲锋艇高速返回。
这个任务代号为“小鹰行动”。
队员们在伊洛瓦底江支流秘密训练一周,连一向稳重的闷墩都得意洋洋地宣布说:“这回有日本人好看的。说不定咱们能一口气游到日本去,把那个王八蛋天皇抓回来枪毙。”
胡君道:“别枪毙了,天天游街示众,让老百姓看看暴君的下场!”
呀呀呜说:“光游街也不行,还得罚他天天做苦工,给中国人赎罪。”
行动时刻到了,夜空倾泻着瓢泼大雨,天地一片漆黑。随着丹尼斯一声令下,冲锋艇搭乘一群身穿潜水服的中国“水鬼”,在坏天气掩护下驶离伊洛瓦底江支流,悄悄向着主河道上游开去。逆水行驶约莫两个多小时后,水兵调转船头关掉发动机,让小船顺江而下,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岸边。“水鬼”们一个个翻身下船,钻入裹挟泥沙的浑浊江水中。
父亲嘴里衔着呼吸管,眼眶上扣着潜水镜,潜水服上有一只能自动发出微光的小亮点作为水中识别标志。热带江水温暖而充满活力,他们就像海豚那样首尾相衔地在江水中游动。因为是顺流,水流轻柔地推搡着身体向前,游动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劲。父亲看见自己眼前的江水能见度几乎为零,就像一堵黑漆漆的城墙,他只能紧跟前面那个小小的发光点,靠着江水的流速和温差变化来判断江岸的距离。江水,多好啊,父亲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不久水流变得缓慢起来,他们来到了一个洄流湾,湍急的江水在弯道上冲刷出一片缓水区,日军就在这里建起一座停靠船舶的临时码头。父亲悄悄靠近岸边,然后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观察,只见码头上亮起一盏探照灯,许多荷枪实弹的敌人站在岸边警戒。当他的眼睛随着探照灯光柱慢慢移向黑黢黢的江面时,这才看见原来江水中还停泊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家伙。它长着一对双层大翅膀,正在波涛起伏的江水中摇曳晃动,是一架敌人的水上飞机!
几辆亮着车灯的汽车开到码头,下来一群日本军官,他们互相敬礼握手告别,其中几个开始登上水上飞机。父亲手痒起来,他低声说:“肯定是敌人的大官要逃走了,干脆把那架飞机干掉。”
闷墩也着急地说:“打他狗日的冷不防!”
胡君激动地说:“等它刚一起飞,咱们来个猛射,保管教它有去无回!”
但是丹尼斯却出奇地冷静,他做了一个噤声手势,然后态度坚定地说:“NO!”
队员们只好眼睁睁看着飞机关闭舱门,马达吼叫着离开水面掠过他们头顶。
码头上安静下来,探照灯随即也熄灭了,只有岗哨的手电光乱晃。“水鬼”们悄悄摸上前去,他们看见连接码头的浮桥上有个烟头一明一暗,透过洒落的雨丝和微弱光亮,能分辨出这是一个穿雨衣的日本人,腰间还挎着一把指挥刀,想必是刚才为飞机送行的军官吧。
丹尼斯比个行动手势,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隐入水中。那个日本军官正在低头想心事,哪里料到黑黝黝的水下忽然冒出几双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脚就把他拖进了水里去。日本人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咕噜噜灌了几口江水就乖乖做了俘虏。丹尼斯向冲锋艇发出信号,十几分钟后小艇像影子一样悄悄地从夜幕里滑过来,大家上了船,俘虏被捆得结结实实,嘴巴封上胶带,丹尼斯打开微型手电筒再次核实了俘虏身份,确认这是个日本少佐(少校)军官,这才喜出望外地下令返回。
“小鹰行动”顺利得出人意料,他们不仅没有惊动敌人,就算等到天亮敌人发现少佐失踪了,最多以为他失足跌进江里淹死了,要不就是投江自杀。因为战败前夕日本军人悲观自杀已经很普遍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少佐已经被押回盟军阵地做了俘虏。特种兵个个兴高采烈,他们回到防区把俘虏带上汽车,此时已不用顾忌俘虏大喊大叫暴露目标,赶紧替他打开封口胶带。孰料这个敌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会儿,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都是……中国人?”
他说的是清清楚楚的汉语。中国话。
当时父亲正开车,惊得险些把汽车开到路边河沟里。天!大家冒着危险费尽心思,动用海军尖端装备抓到的俘虏竟然是个……冒牌货?丹尼斯被搞糊涂了,明明抓了一个日本少佐军官,还挎有日本军刀,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中国人了?俘虏见大家都拿凶巴巴的眼睛瞪着他,连忙解释说:“别误会,咱也是中国人。翻译官,翻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