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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兵役署设在市中区清凉寺背街一扇黑漆大门里。三个人来到一间挂有“新兵征集”招牌的平房跟前时,都有些紧张。老庾小声说:“这间办公室刚刚挂牌,我们是最早报名的三个。”
报名程序十分简单:一个戴眼镜的文书对三人象征性地目测一番,没有明显的生理缺陷即算合格。然后他们被领进另一间办公室,各自领到一张黄裱纸油印表格。闷墩写字慢,就由父亲代填,其中有一栏是“会否英语”,老庾悄悄说:“当然会。不会人家不要。”
闷墩着急地说:“要是人家跟我说外国话怎么办?”
“其实英文我也不懂,上课我都睡觉了。老邓英文顶呱呱,咱们让他去对付得了。”
父亲说:“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哪儿算哪儿。”
只有一栏令父亲感到为难,那就是家庭住址和父母姓名。他问军官,这一栏能省略或者暂时空着吗?军官回答说不行,此栏必填,除非你是孤儿。闷墩闷声闷气地说:“我就是孤儿。”
父亲本来想说,我也是孤儿,但是想想觉得对不住父母,于是就如实填上了。然后三个人依次按手印。
刚刚完成报名手续,一个穿西装挎相机的男人就闯进院子来,大声嚷嚷着:“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做政工宣传的军官欢喜地说:“好了好了,《中央日报》王记者来了。”
王记者为准备《有志青年投笔从戎,争相从军报效国家》的命题新闻而来。他要求三个青年挤在征兵办公室门口,手举按过手印的兵役登记表,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然后镁光灯“嘭”的一炸时光就定了格。老庾悄悄说:“有记者给白照,咱们就省下钱去耀华餐厅吃西餐。”
出门时来了一位上校,把一张盖了朱红大印的《征兵通知书》发给他们,告知一周后新兵将在江北集中登车,前往教导团驻地。父亲性急地问上校:“什么时候出发去印度啊?”
上校是个北方人,一脸严厉地训斥说:“军队里有纪律,不兴打听你不该打听的事儿,违反纪律要受处罚的!”
父亲偷偷吐了一下舌头,三个人都规矩起来,向长官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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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新兵在市区逛到半夜,喝了许多酒,次日才乘轮渡回到南岸。父亲没有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的照片已经登上了张松樵每日必看的《中央日报》的头版,更不知道家里已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老爷子当场血压升高四肢僵硬,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柳韵贤哭得哑了喉咙肿了眼睛,莲子姨妈被从市区紧急招来商量对策……
一场正面风暴免不了了,父亲索性横下一条心来等着父母摊牌。他回到自己房间,和衣倒在床上,脑袋乱哄哄的,睡不着。房门推开,进门来的不是暴跳如雷的父亲,也不是哭天抢地的母亲,而是住在市区的莲子姨妈。
莲子姨妈胖胖墩墩的,在母亲三姐妹中,她脾气最好也最没有主见。父亲赶快替姨妈搬了一张椅子,又替她倒了茶,看看她气鼓鼓的脸色,知道她是受姆妈差遣前来劝降的。于是他先发制人说:“姨妈,您还记得梅子姨妈一家的惨剧么?如果不把日本鬼子赶走,这样的惨剧每天都可能落在头上!”
莲子姨妈一提起梅子就抹开了眼泪,抽抽噎噎地说:“我看你妈也不是反对你去打日本,反对打日本那不成了汉奸了?但是你年纪还小呢,先让别人打去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的爹妈怎么活啊?”
父亲笑起来:“我虚岁都十八了,不是小孩子啦。姨妈您想想看,哪家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都想着让别人的孩子去打日本,自己等着享受抗战胜利,那抗战还有么指望啊?难道只有咱爹妈的孩子宝贵么?”
姨妈急了,嚷道:“可是你还在念书,还是个学生,你妈说了,咱们家念书是头等大事,你别不知好歹!”
父亲耐着性子跟姨妈讲道理,抗战救亡才是头等大事,要是日本鬼子打到重庆来,连爹爹的工厂也得关门,还念什么书呢?姨妈更生气了,拧起眉毛喝道:“不管怎么说,你得听你爹妈的话,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我就天天坐在屋子里守着你!”
父亲并不怕姨妈的威胁,他本来任性惯了,除了爹爹谁也不怕,何况他知道姨妈身体不好,打不了持久战。他笑嘻嘻地对姨妈说:“您别生气,我现在还不会跑掉,您那边家里一大摊子事情等着您回去收拾呢。”
父亲干脆捧起《少年维特之烦恼》读起来。眼前的字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但是他强迫自己一行行读下去。德国少年维特的烦恼来自爱情,少年父亲的烦恼却来自亲情。他想,其实大道理谁都会讲,但是“爱”却不讲道理,这恐怕就是天下人烦恼的根源了。
莲子姨妈自知拗不过任性的父亲,坐了半天觉得无趣,只好抹着眼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