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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谁偷走了鲜花(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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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的春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天气陡然炎热起来,此时在抗战的大后方重庆,局面却越发严峻起来:各种商品几乎绝迹,汽油配给完全停止,连长江里的渡轮都停了航,改用木船摆渡。纱厂几百台汽车全都趴了窝,由于原棉供应不上,多半机器也不再转动,大部分工人只能回家等待开工通知。

父亲从外面回来,正碰到老爷子送客人出门。是一个军官,扎一根牛皮腰带,穿高腰马靴,手里玩弄着一根马鞭。重庆行营有许多不上前线的军官,都打扮得威风凛凛的样子。张松樵通常没有那么多礼节,一般不亲自送客,但是这天不一样。苏大嫂压低声音说:“一个军官,听说还是个宪兵团长。老爷关着门同他说话呢。”

老爷子送客回来,把父亲叫到书房。父亲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惴惴不安地偷眼瞄着神情严肃的爹爹和姆妈。不料,张松樵以一种对待大人的郑重口吻说:“儿子,你十六岁了,算得上半个大人了,不能整天只会淘气。如果以后家里发生什么事,你不但要学会保护自己,还要像个男子汉那样帮助姆妈和家人。”

父亲从老爷子的话中听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分量来,有些不知所措。姆妈再也控制不住,掏出手绢一抽一抽地揩鼻涕。张松樵看看她,语调尽量放平静,但是字字语重心长:“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儿子你要记住,树大招风,财大招祸。你是我张松樵的儿子,张松樵不光有钱,还有事业,他肩头上扛着裕华纱厂几万员工家属的饭碗。要是工厂垮了这些人都得饿肚子,所以你要学会扛起责任,不能光做个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

父亲尽量让自己像个大人那样点点头,其实他并不完全明白爹爹的意思。这一夜他都没睡好,心里有事硌着。第二天跟老庾在一起,也是心不在焉。现在他同老庾的友谊已经深到无话不讲的地步了。老庾虽然功课不好,但是社会方面的事情却无所不知,经常对父亲神吹国防部军官扎姘头的故事。父亲心里有事儿,不等老庾说尽兴,就匆匆告别回家了。

刚一进门,佣人家成就报告说:“少爷不好啦,出大事了,老爷被抓走了。”

父亲懵了:“谁……抓走的?”

“宪兵队。”

父亲这才如雷轰顶,明白昨晚爹爹说的那些话原来事出有因。家里早已乱成一团。莲子姨妈看见他连忙说:“好了好了,述义回来了,你要看住你姆妈,不要叫她出门。”

柳韵贤抬起头来说:“我不出门,老爷么子办?”

莲子姨妈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能起么子作用?还是让厂里出面好。”

柳韵贤摇摇头,招手叫儿子到跟前来,然后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们都到外面去,我要和述义单独待一会儿。”

原来,年初国民政府颁布《战时物资管理法案》,将棉纱布匹列入管制清单,该法案的初衷是保障军需供应。士兵总不能光着身子去打仗,抗战是压倒一切的任务,所以民品必须让位于军品。但是问题出在军方定价不仅远低于市场,而且低于成本,生产越多亏损越巨,与“杀鸡取卵”无异。棉纱行会多次出面协商无果,军方不仅蛮横地派宪兵封锁厂门,规定棉纱成品布一律不许运出厂,而且宪兵团长还登门拜访,开宗明义告诉张老板,拿出部分军品来投入黑市,赚钱按三七分成——三成归厂方补贴亏损,七成归军方。还露骨地暗示这是上头的意思。

张松樵思量再三没有表态,他当然清楚战时倒卖管制军品是杀头之罪,一旦事情败露那些人往他身上一推,他就成了冤大头替死鬼。再说他一生不赚昧心钱,宁可工厂停工也不做这刀口舔血的生意。

宪兵团长临走扔下一句威胁的话:“张老板你看着办,这事儿由不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松樵一生都在社会动荡的大风大浪中摸爬滚打,就算日本飞机把炸弹扔到头上也没有乱过方寸,但是这回他感觉到要出大事了。他连夜给厂里做了布置,将正在运输途中的原棉改运西安纱厂,准备实施“以拖代抗”的对策。宪兵团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找个借口说在黑市上查获一批“红飞马”牌产品,证明裕华纱厂倒卖军品牟取暴利,然后就把人抓走了,关在江北军事监狱里。

柳韵贤悲愤地说:“明明是栽赃陷害,可是有么子办法?牛不喝水强按头,他硬要栽赃你倒卖军品,你辩得清么?”

父亲想起同学老庾,他父亲是国防部大官,就连忙说:“姆妈你等等,我去找个人救爹爹。”

不料,刚跟老庾讲完,他就连连摆手说:“宪兵团可不好惹,听说那个团长是何总长的亲戚。”

父亲满怀希望地恳求:“求求你老子给疏通一下不行吗?”

老庾换成一种鄙夷的神情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爹在国防部算个屁,连看门的都是校官,将军多得跟苍蝇一样。有实权的人哪会买你的账?”

父亲没想到在外人看来不可一世的老庾他爹,原来也是个没有实权的草包。回到家里,他不想让姆妈失望,就编个假话说那同学的父亲出差了。父亲问姆妈道:“爹爹留下什么话没有?”

这句话倒提醒了柳韵贤,她拍拍脑袋说:“哎呀,老头子说过,万不得已时,只好去找石厂长,只有他能解这个围。”

是呀,石家的静宜小姐不是正在同蒋二公子谈恋爱嘛,据说已经准备结婚了。但是柳韵贤又告诉他,老爷子说过,他不太相信这个石厂长,此人野心大得很。父亲闹不懂厂里复杂的人事关系,但是那次缅甸之行他对石厂长印象并不坏,他着急地说:“先把爹爹救出来要紧,石厂长总归还是厂里人嘛。”

2

石厂长的家是幢红砂石砌就的两层小楼。石姓为湖北孝感的旺族,光石凤翔这一辈就有兄弟十人,都在裕大华公司下属的各纱厂做事,所以石家总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外人永远闹不清楚他家有多少亲戚。柳韵贤领着儿子走进石家花园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蹲在花园里采花,她站起来礼貌地问他们找谁?小姑娘头上扎着一朵鲜艳的蝴蝶结,眉眼十分灵动。柳韵贤很喜欢,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小姑娘有些害羞,小声回答:“我叫石淑贞,刚来叔爷家呢。”小姑娘讲的是一口道地湖北话。

石厂长闻声从门里走出来,连声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啊。太太少爷快请进屋。”见柳韵贤拉着小姑娘的手不放,就介绍说:“这是我三哥的孙女儿,刚跟她母亲从湖北老家来重庆,一路上千辛万苦啊。”

柳韵贤惊叹道:“兵荒马乱的,要从湖北到重庆可不简单啊。你让她到我那里住段时间吧,谁叫我没福气生个女儿?石厂长,你干脆让我认个干女儿好啦。”

石厂长叫道:“啊呀,淑贞有福了,快叫干娘。”

小姑娘脆生生地叫了声“干娘”,把个柳韵贤喜得眉梢开了花,当场就把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来作了见面礼。

谈话很快转入正题。等柳韵贤把与宪兵团长的谈话内幕和盘托出,石凤翔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站起身来不停地走来走去。父亲看见他唉声叹气的夸张表情,总觉得他像个不高明的演员。

柳韵贤说:“宪兵团咱惹不起,总归躲得起啊!重庆好歹是陪都,也不能由着当兵的胡来,如此下去,工厂还怎么生产?生意还怎么做?没有人纺纱织布,日本人还没有打进来,咱们自己先冻死了。”

石厂长眯缝起眼睛说:“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这么讲,可是军人是不讲道理的。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嘛。这件事情内幕也不好对外人讲,弄不好宪兵团扣你个‘造谣滋事,破坏抗战’的罪名……这样吧,如果对方同意花钱保人的话,厂里立刻就准备现金。”

柳韵贤摇摇头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些人敲诈惯了,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后患无穷。”

“那太太意思要怎么办?”

柳韵贤直截了当地说:“石小姐不是正在跟蒋二公子谈恋爱吗?石厂长,今天我来登贵府的门,就是当面求你通过这个关系向你的亲家公申个冤,否则咱们全厂百姓只好家破人亡没有活路了。”

姆妈平时婆婆妈妈惯了,倒看不出来关键时候也很泼辣干练。石厂长面露难色,沉吟一阵才说:“太太有所不知,小女虽在谈恋爱,能不能结婚尚未可知。这样的大事,搅和进私人关系恐怕不大妥当。不是石某人不肯尽力,是怕没有把握反倒把事情弄糟了。”

柳韵贤见他有推辞的意思,眼睛里有了冷冷的光芒,愤然说:“石厂长与我家老头子恐也不是几天的关系了,打从民国九年(1920年)武汉裕华创立之初,你来投奔做技术员,老头子从来没有薄待过你。民国十三年(1924年)老头子送你去日本学习纺织技术,回来做了裕华技校的校长,算得上知遇之恩吧?如果今天你不肯出手相救,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这裕华和大华纱厂也都要关门的。我宁可鱼死网破,也决不会让工厂落在别人手中。如果石厂长能够保护工厂渡过难关,让别人知道裕大华也是有后台的,我们老头子自然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们母子在这里先谢谢石厂长了!”说着就要拉儿子行礼,慌得石厂长连忙拦住,嘴里连声道:“太太误会了,不是我石某人不尽力,是不敢打这个包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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