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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瘦巴巴的鹅芽儿草从瓦缝中探出脑袋来,惊奇地看见院墙外面的山坡上,一层金灿灿的银杏叶已经把曲曲弯弯的石板小路盖住了,而深红色的秋杜鹃则像写意画一样点缀其间,给饱受战争蹂躏的山城涂抹了一两点温暖人心的亮色。
头天红十字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如兰要生了。姆妈赶忙带了佣人家成和保姆苏大嫂匆匆赶了去。早饭只剩他和爹爹俩人,父亲爱吃湖北老家的“热干面”,就是把滤过水的熟面条拌上香油,铺上炸酱肉末,再浇上一勺麻辣芝麻酱,鲜香无比百吃不厌。而老爷子面前永远是一小碗白米粥,半只豆浆馒头和一碟咸萝卜。老爷子边吃边收听中央社的时事广播,他眼力不大好,读报纸比较困难,因此收听时事广播就成了他每天工作和生活的重要内容。
“日本人又开始大规模进攻了!你听听,河南、浙江、福建、广东、广西都在打,加上年初国共摩擦的‘皖南事变’,这战争怎么一点也看不到头啊。”时事广播告一段落,音乐响起来,老爷子放下碗筷,站起身重新调台。这台走私的苏联真空电子管收音机是老爷子的宝贝,它的短波频道能收听到东京和纽约的广播。一个满口高粱茬子的东北男人的声音忽然闯进屋子来。他正在振振有词地替人民说话,谴责重庆政府如何欺骗西南各省民众替他们卖命。老爷子皱起眉头说:“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帮汉奸身上。”父亲听出这是伪满洲电台。他忽然想起那个跳江的东北青年,低声说:“没准儿这人也是被日本人逼迫的呢。”
老爷子惊奇地看了看儿子,没有说话。调频旋钮不断转动,屋子里充斥着刺耳的电流噪音和各种陌生的声音。老爷子寻找的是大东亚华语广播,据说这家日本电台就设在老家武汉。他把音量调得很低,因为政府颁布的战时法令十分严厉,收听敌台轻则没收收音机,重则拘押坐牢。
直到收音机里传出一个温婉动听的女子声音,老爷子才坐下来专心倾听。女子讲的是一口夹生的华语,调子却还是日本式的。广播内容是战地记者发回消息,昨日下午战无不胜的大日本皇军某某师团已经攻占中国河南某城市,支那守军放下武器出城投降,占领军受到当地民众热烈欢迎云云。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短暂的音乐之后,东洋女子提高音量,亢奋地报告说,德军千机大规模轰炸伦敦,英伦三岛已经陷入弹尽粮绝的困境,英国首相丘吉尔极有可能宣布投降。一股寒气从父子俩脚下升起来,如果英国人顶不住了,往后工厂需要的机器上哪里去订购呢?东洋女子像唱歌一样发出警告说:大日本皇军也将更大规模地轰炸重庆,支那人民不要再为残暴的重庆政府卖命了,只有赶快向大日本皇军和南京汪主席投诚,才能避免被灭亡的命运。
老爷子转动旋钮,找到英国人的“亚洲之声”电台,华语播音员也是个女的,正在猛烈抨击苏德签订互不侵犯友好条约,却丝毫没有提及德国千机轰炸伦敦和丘吉尔投降的事情,父子俩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早间新闻结束,张松樵走到一幅国内地图前,地图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插满记号。这是老爷子自制的战争态势图,蓝圈代表日本占领,红色区域表示中国军队防线。老爷子很不情愿地找到河南那座小县城,用蓝笔圈上。地图上的蓝色侵略者越发像一头气势汹汹的巨兽,血盆大口无情地吞食中国越缩越小的版图。
“儿子,中原是咱们的老家,你的曾祖母就是清朝咸丰年间从南阳逃难到湖北的。”老爷子伤感地说。这个有关家族来历的故事他不知对儿子讲过多少遍,但是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一有机会还会喋喋不休地从头说。
父亲赶紧把剩下的面条稀里呼噜倒进嘴里,愣头愣脑地说:“爹,你放心,第二百师还没有参战呢。”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你小孩子知道么子?光一个二百师顶么子用?儿(日)本人有飞机,有大兵船,还有能让飞机起飞的那个么子母舰,咱们中国有么子?我看一百个二百师也不顶用!”
父亲抬杠:“二百师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没有打过败仗不等于不打败仗!照你说,二百师这么厉害,现在前线那么吃紧,为么子不把他们派上去?”
父亲眨眨眼,回答不上来。其实他心里也在犯嘀咕,表哥和志豪他们躲在后方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上前线杀敌,像昆仑关大捷那样把敌人打垮呢?但是嘴上还是不服气,反问道:“你说该么子办吧?”
老爷子悲观地摇摇头说:“这个问题应该去问黄山官邸那个人。虽说中国人多,也不怕焦土抗战,但是牺牲不能换来胜利又有么子用呢?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我就只好放一把火,把我这把老骨头跟工厂一起烧掉。”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工厂就是他的命根子?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张松樵历尽千难万险才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把工厂搬出武汉,迁往重庆途中多次遭遇轰炸,船只炸沉三分之二,才总算有了裕华纱厂的浴火重生。可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重庆,他们还往哪里搬呢?两个人正发呆,佣人家成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主人报告:“如兰小姐生了……是个男伢,五斤六两重,母子平安。”
喜讯冲淡了屋子里的悲观气氛,张松樵吩咐说:“快去告诉韩总管,马上汇一笔路费给林志豪——叫他立马赶回来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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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唱道:“新郎官,你莫瓜(糊涂),二月要冻桐子花。新郎倌,你莫哭,三月来了旱老虎。”说的都是农历二、三月,天气忽冷忽热变化无常。此时初为人母的如兰小姐的心情即是如此,婴儿转眼间就满了百日,可她的新郎官林志豪还是不见踪影。
如兰情绪有些低落,这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小姐偏偏生逢战乱,又爱上了一个以战争为职业的人,因此她的爱情就注定要跟遭受寒流摧残的桐子花一样,残缺而痛苦地绽放。婴儿出奇地可爱,饱满的脸蛋上嵌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生的世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如兰给他取乳名石头,大名她坚持要等石头父亲回来再取。
倒春寒一过,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石头就要满半岁,那位二百师的中尉军官还是没有消息。西南诸省原本通讯落后,加上敌机轰炸破坏,一封民用电报在路上走几个月也并不新鲜,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志豪是否收到了电报。如兰一天天消瘦下去,让柳韵贤看得心疼,她对如兰说:“孩子,别着急,听我的,做父亲的回不回来都一样,石头的半周岁酒会照办。人活在世上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孩子,谁叫咱们没赶上好世道,偏叫该死的小日本来把咱们的日子搅得一团糟!”
虽说柳韵贤有一百个理由操办酒会,但张松樵却皱起了眉头,他劝告妻子说:“如今不比从前,如果你非要办的话,就在家里办,规模也不要大,戏班子一定不能请,那样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妻子很惊讶,把疑问和不满投向丈夫。战前她常常要在汉口租界举办酒会,丈夫也从不干涉,现在就算经济不如从前宽裕,但是办场酒会还是不在话下,丈夫何以要反对呢?丈夫耐心对她解释,眼下全国都在焦土抗战,政府倡导节衣缩食支援前线,据说连蒋委员长都不吃肉,不喝牛奶,只吃蔬菜喝白开水,把节约的经费转送给军校学生补充营养。重庆市政府已颁布法令,凡大办筵席奢靡消费者都将被课以重税,并接受新闻曝光和民众监督。他说:“你愿意成为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吗?”
妻子没想到办场酒会还会惹出这么多麻烦,赌气地说:“好好,这个酒会我就在自己家里办。但是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爱请谁请谁,爱请多少人请多少人。为什么不许唱戏?我并没有上饭店奢侈消费,谁管得着吗?”
张松樵连连摇头说:“这不光是在哪里办的问题,在哪里办都不能太出格,闹出去都会有麻烦。”
妻子冷笑道:“我在家里办个酒会有什么麻烦?难道家里不许请客吃饭吗?告诉你,我倒是知道磁器口那些大餐厅大酒店里,天天请客吃饭包戏班子的大有人在!这些难道不是奢侈消费?新闻曝光哪里去了?那些记者眼睛都瞎了么?社会局的官员为什么不敢去罚款?”说着竟就去着手准备了。
张松樵知道,女人一旦顶起牛来理性全无,大有一意孤行、不顾后果的意思。正闷闷不乐,看见儿子放学从外面回来,就招招手让他过来问道:“放学啦?今天都上了什么课?”
“有算学,英文,地理,电学。”
“都学懂了么?”
父亲点点头,老爷子瘦削的脸上漾出笑意来。他没有进过正规学堂,所以把儿子念书看得比天还大,只要儿子能念好书他比什么都高兴。他和颜悦色地说:“跟我说说,长大想干什么?”
父亲抬头看看老爷子,满眼的慈爱让父亲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他本想说开坦克,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开汽车!”
老爷子眼睛顿时鼓起来,生气地训斥儿子:“胡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下贱念头?我的儿子去给别人当车夫?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白念了!”
其实,父亲自从从缅甸回来,一直都在偷偷跟着闷墩师徒学开汽车,于是小声反抗说:“车夫就不要学问了?修汽车,造汽车,学问大着哩。不信您造一辆试试?”气得老爷子几根鼠须一翘一翘的,说不出话来。
张松樵是近代中国纺织工业的开拓者之一。他崇尚先进机器和大工业生产,当然知道汽车不是牛车马车,是西方工业的最新产物。可是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儿子去侍弄汽车,毕竟汽车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若儿子去伺候别人,自己一生千辛万苦创办的工厂谁来接班呢?他厉声道:“我来问问你,难道开工厂纺纱织布就不要学问了?难道把地里的棉花织成布,让成千上万人有衣服穿学问就不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