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兴都库什山时,我们这支驼队落魄而狼狈。因为史迪格里茨仍在为与死亡擦肩而过而颤抖不已,所以我让他骑上那匹白马,他也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艾伦仍然无法相信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而她的自尊心则遭到了无情地践踏。那件灰色的包头斗篷使她显得很不协调,斗篷让她看起来柔和而女性化,而她的言辞听上去则是犀利而可怕。
“他怎么敢打我?”她问了好几次,“还向我吐痰?他比那些无知的毛拉好不了多少。我本来应该亲手杀了他。”一想到所受的侮辱,她就会愤怒得浑身颤抖,我观察着这一对失魂落魄的苦命鸳鸯,不得不承认他们把自己变成了“非人”,这个世界正是在那些被遗弃的废物上建立起来的,我敢肯定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深信不疑。
小个子的马福隆同样感到心烦意乱,因为等他到了大夏离开了我们之后就无处可去了:他将不得不回归驼队,而正是他的匕首弄伤了祖菲卡,并且由于我俩之间的友情才让他和我们流落在一处。这个烂眼角的骆驼夫在这支驼队里毫无乐趣可言,而他的敌人“贝基阿姨”也是如此,正如所有的骆驼一样,“贝基阿姨”也反抗任何人为安排的道路,因为它已经把自己不喜欢的货物扔在自己那笨重的前腿上。它发出低低的怒吼声,不时还有咕噜咕噜的喉音,很快驼队里就得有人把衣服脱掉让它发泄一气,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同样也未能幸免,这种忧郁低沉之感数天以来一直向我压迫而来。我失去了驼队之中的小精灵蜜拉,我不由得在脑海中想象她父亲因为憎恨我而在山里处处刁难她的样子。现在我孤身一人,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在高原上她一路笑着悄悄钻进了我的心,从此便在我的人生中永远地占据着一席之地。与她不告而别令我无法忍受。但是我同样也遭到了她父亲的侮辱,而在此之前的几个星期里,她的父亲还仿佛特别偏爱我似的视我如己出,并将他不为人知的秘密说给我听。他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完成使命,把我介绍给吉尔吉斯酋长。正是在观察他如何工作的过程中,我开始钦佩他的冷静与精明,以及驾驭政治的高超能力;然而最后他把我推倒在地,咒骂我,把我赶出了营地,这一切终结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坦率地讲,对于这一切我仍然无法理解。
事实上,想想我们这个半吊子驼队里的全部成员,唯一一位精神上没有创伤的就是那头驴子了。它踏着沉重的脚步一路走来,身体两侧被褡包不停地撞击着,它只要知道一点就够了:就算它不是在这条栈道上为我们干活,也得在其他什么栈道上为别人卖命。
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两个小时,这时我听到马福隆喊道:“米勒大人!看!”
我转过身去,看看我们又有什么大难临头,以为是“贝基阿姨”摔断了一条腿,但是顺着马福隆手指的方向,往栈道来路望去,跑过来的却是蜜拉,穿着红色的裙子和粉色的上衣,她正在向我们追赶而来。
“她的父亲会杀死她的。”马福隆叹道。
她离我们还有至少一英里的距离,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鸟儿跳跃着穿过草地,我开始往回跑去迎接她。“骑上马。”史迪格里茨说。但是我已经开始跑了起来。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栈道上汇合,扑到彼此身上长吻着对方,我又一次认识到我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她,而我离开驼队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讲又是多么可耻。我以为拥抱过后她会开始哭泣,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因为在这方面她一向是很骄傲的,她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抱起她沿着栈道走下去。
除了正在走下坡绝不回头的“贝基阿姨”,其他人都赶回来迎接我们。我们看着骆驼那消瘦的棕色身影在岩石上沉重地踏着步子,突然大笑起来。能跟蜜拉、斜眼马福隆、那对苦命鸳鸯,还有爱打架的老骆驼重新相聚在一处,我陷入了狂喜之中。
我放下蜜拉时,艾伦跑过来像拥抱大学室友那样拥抱她,两个女孩之间情真意切,因为对于艾伦来说,蜜拉穿着她给的衣服、梳着她教的发式,嘴里说的几句英语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显然蜜拉很愿意跟美国姑娘再次相见。
但是马福隆用充满宿命意味的语气说:“你不应该这样做,蜜拉。你父亲会杀了你。”
令我们吃惊的是,蜜拉答道:“是他叫我来的。”
“什么?”
“当然,我告诉他,‘我要和米勒去大夏。’他说,‘为什么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祖菲卡……”
“他没有生任何人的气。”蜜拉安慰我们,对于我们没看出这一点,她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他把我推倒在地上了,”艾伦抗议道,“他还冲我的脸上吐痰。”
蜜拉再次拥抱了她的朋友。“他必须那样做,艾伦。其他人都看着、等着呢——整个驼队的人。”
“他几乎把我杀死了。”史迪格里茨补充道,揉着自己的脖子。
蜜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傲慢,她看着德国人,自豪地问道:“如果我父亲真的生气了,你认为他的匕首会刺不中你吗?他的自尊心要求他必须对你做点什么,医生。但是他并不生气。这都是逢场作戏……做给其他人看的。”
我抓住了蜜拉的肩膀,摇晃着她:“你说的是真的?”
她嬉笑着挣脱了我。“米勒!我父亲刚刚跟我告别时还在笑呢。他告诉我,‘告诉那个见鬼的德国人,他打架是一把好手。’他还给你带来了这个,史迪格里茨医生。”从粉色上衣的口袋里,她掏出了祖菲卡打架时用的大马士革匕首。她郑重地把匕首交给德国人,说道:“这是他给你的结婚礼物。我父亲说,‘这会让妻子想起她丈夫曾经为她战斗……用匕首战斗。’”
然后,她把我拉到一边,温柔地解释道:“你走的时候,米勒,我父亲到我们的帐篷里去,扑倒在毯子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就像我的儿子一样。他就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打他?’在卡比尔有一阵子我觉得他希望会有奇迹发生,你会跟我们在一起帮助他经营驼队。”我们之间出现了几秒钟紧张的沉默,但是被她突然发出的尖叫打破了,“贝基跑了!”
那头自作主张的老骆驼在栈道的一侧发现了一片它爱吃的青草,吃过之后继续朝着新的方向径直走去,而不顾前面是危险的岩石地带。什么也拦不住她,这头笨笨的畜生会一直向前走去,直到毁了自己,除非有人逗着它回到栈道上来。据那些最了解这些牲口的人说,骆驼是动物中最笨的一种,而“贝基阿姨”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个说法绝对没错,但是它被蜜拉拦住。蜜拉赶在这头步履沉重的牲口后面,大声呵斥它,看到这个倔强的小个子游牧姑娘追赶着这头巨大的骆驼,大家都大笑起来,她在岩石堆里疾步奔跑,直到赶上“贝基阿姨”,引着它回到安全的地方。
我们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现在正需要这个调调。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行为,也顾不上考虑这样做的后果,我抓起艾伦的手,像个学校男生一样逗着她。“艾伦和她的男人们!”我唱歌似的说道,上下挥舞着她的手,“她想要抛弃世界,于是她跟纳兹鲁拉跑了,纳兹鲁拉唯一的雄心就是要建造一座巨大的水坝。于是她丢下他,跟着野蛮而自由自在的祖菲卡跑了,祖菲卡想要在水坝旁边住下。然后她又选择了史迪格里茨。看看他,正在那边坐在马背上冷笑呢。他想在祖菲卡的地盘上,挨着纳兹鲁拉的水坝修一座医院。”
“玫瑰花环环【14】。”艾伦喊道,跟我一起开起玩笑来。她的身体微微一斜,开始沿着栈道跟我边跳舞边走下去,那条灰色的包头斗篷前后荡漾,散发出一种幽灵之美。艾伦也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上跳动着生命的脉搏,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她的身体。她活力四射,双眼放光,浑身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跟那个冬天在喀布尔美国大使馆里与我讨论问题的、内心备受煎熬的大学女生简直是判若两人。出于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原因,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为情的感觉,我放开了她的手,她便由着自己的性子舞蹈着、旋转着,迈着优美的步伐,直到她笑着摔倒在长满青草的河岸上。
史迪格里茨从马上跳下来要扶她站起来,但是蜜拉先赶到她身边,语气真切地问道:“你受伤了吗,艾伦?”
“我简直能一路跳着舞走出这大山。”她告诉小个子的游牧姑娘。然后她走上前去亲吻了史迪格里茨,他扶着她走回了栈道。
就这样,我们这支小小的驼队又重新上了路。蜜拉的到来让我们重新雀跃起来,大家踏上了这段有生以来最充满乐趣的旅途。从卡比尔到大夏只有八十英里,我们应该在五天之内走完,但是我们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穿过大山,尽量地延长这快乐的旅途。和一位眼睛亮闪闪的游牧民族姑娘陷入情网,在岩石累累的洞窟里寻欢作乐是一回事;而跟其朝夕厮守在一起,帮着她准备肉饭,看着她给驴子装货,跟她畅谈人生,仿佛我们两人永远不会分离,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有一次她说道:“我们应该找一座永远不下雪的山,然后再找一群卡拉库尔大尾绵羊。”然后她大笑起来。艾伦开玩笑:“你难道想象不出马克?米勒在波士顿城赶着一群卡拉库尔大尾绵羊的样子吗?”但是蜜拉那轻松的笑容掩盖不了一件事情,我们在情网之中越陷越深,那最后的分离注定会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