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绣囊,里面是卷成细条的纸片。
蝇头小楷端端正正,还是熟悉的字迹。记述的都是江怀越在南京时如何被说动,同意与辽王站在同一阵营的经过。
但是她一点都不怕。
与那远在北方的辽王相比,她如今就在拱辰之侧,且承景帝对她青睐有加,辽王再有野心,也不过是被冷落一旁又无兵权的藩王。她甚至可以猜测出,太后找江怀越去,无非也是威逼利诱,借用贵妃地位堪忧来劝说他暗中布置,寻找机会设下计策,让她无法生下皇子。可是到底是谋害皇嗣容易,还是保全皇嗣简单,谋害与保全之间的利益高低,她认为江怀越应该会想清楚。
至于相思的存在,她也早就清楚。
她才不会愚蠢到去除掉相思,或者拿其性命来威胁江怀越,这些伎俩对于她金玉音来说,着实太过低劣可笑。
最怕的是一个人无欲无求,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而他江怀越与相思的这段隐秘感情,正说明他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平素再冷淡疏离,心底依旧是有牵挂的。
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答应了辽王,表哥的一番说辞虽然看起来冠冕堂皇,但江怀越最大的顾忌,应该就是自己的身份。面对曾经的师长,他肯定不会就此翻脸,毕竟表哥的存在,意味着这世上有人知道江怀越的真正来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不答应帮助辽王吗?
金玉音觉得江怀越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有真正走入他内心,懂得他需求的,才会是他最后选择的同道中人。
房门外,传来宫女低声询问:“娘娘,天色不早,是否需要伺候洗漱安歇了?”
“等一会儿吧……”金玉音懒懒回应了一声,翻起妆奁匣子,澄明铜镜映出秀雅容貌。她对着镜子凝望一阵,蹙着双眉,将铜镜压了下去。
江怀越再度走过太液池上的白玉长桥,明灯幽寂,水纹轻漾。月光灯辉在浩渺水中相融,点点银芒跃动起伏,延展至极为遥远的水天相接间。
他在桥上略一止步,侧过脸望向在水中晃漾的月影,原本复杂的心绪暂时得以沉静下来。
其实原本以为在南京还会再生活一段时间,尽管他确实并非愿意长留旧都,而是谋划好了有朝一日要重返朝堂,然而当相思冒着危险离开扬州前来南京找到他之后,他的步伐略显放缓了下来。
宁静的深巷小院就像是相思的家,洗净奢华的她居然为他煮饭做菜,还有她随手捡起送给他的那枚青涩的果子,直至干枯都一直存放在枕边。
正如金玉音所说,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放下手中权势的人,而且就算想放权,也要考虑到多年来睥睨朝堂,一朝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能有安然度过余生的机会。
携手归隐不是梦幻泡影,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谈笑着去往他乡的人间佳话,浸淫官场多年,他最清楚何时才该退,或者何时才能退。在不恰当的时候放弃一切,只能招致虎狼环伺,最终连性命都难保,更何谈往后余生。
他是在刀刃上行走的独行者,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扶持,原本即便是走向无尽黑暗也毫无畏惧,然而现在他有了相思。
他愿意让她肆意着娇憨着,也感念她挚爱着怜惜着。
金玉音说那浮华女子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蜜饯,甜得发腻,只会让人沉溺小情小爱而耽搁了前途。可他在心里说,那不是相思,或者是,她不明白相思。
她就像初夏时节的杏子,白润微红,清香满溢。
他爱她的甘甜,也爱她的微酸,无论是怎样的滋味,都是上苍给予他永远带着缺憾的人生的恩赐。
恨不能将她捧在手里珍放于心间,又怎会因为时间流转而觉得太过甜腻?
只是给她的太少,他甚至没能在南京,那个生她养她的古城好好地陪伴。秦淮烟雨桃叶渡口,凤凰山青玄武湖渺,他都没能伴着她去重新走一走,看一看,甚至,还没有回到曾经的云府大院……
江怀越再度望了望水中不断晃动的月影,慢慢离开了太液池。
次日天才刚刚发亮,江怀越便已经起身。
杨明顺匆匆忙忙前来报告,说是护送他出京的马队已经集结完毕。江怀越也不多言,只是交给他一封信札。杨明顺接了过来,谨慎道:“督公,有没有还要嘱咐的?”
“该查的都在上面了。按照老规矩来。”江怀越一边简单地归置了行装,一边道,“一旦核查清楚,立即写信告诉我。还有,宿昕不日应该也将进京,我有事情请他帮忙,他如果需要你协助的,你也务必尽力去做。”
杨明顺惊诧道:“您是说,那位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您请他帮忙?”
江怀越没空跟他解释在南京发生的一切,只是点点头:“怎么了?不行吗?”
“没,没什么。”杨明顺暗中佩服督公,竟能将宿昕这样执拗又自傲的世家子弟也收为已用,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公爷自投罗网被关押在西厂牢房里的情形呢。
江怀越正在收拾东西,杨明顺趁着这功夫将信纸拆出,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密密麻麻的安排让他着实有些头晕。
“督公,这个司徒朗,就是近日专为贤妃诊脉的太医?”杨明顺看着信纸问道。
“是。查这个人的时候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江怀越看了看他,“昨夜我去见了金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