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白问道:“王爷可知江怀越是如何进宫的?”
辽王愣了愣,回忆片刻才道:“约莫是十来年前吧,我当时还未离京,听说曹经义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带回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宫伺候荣贵妃,因为长得和贵妃夭折的孩子有点相像,得到了贵妃的喜爱。后来万岁常去昭德宫,也对他上了心,多次夸赞他机敏好学,特意将他送入内书堂识文断字……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一时好奇,是怎样的人家才会养育出这般出色的孩童,应该也是贫苦出身吧?卑职那天听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自然是贫困出身,以前听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经变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不记得,谁会在意这些?”辽王不以为意地说着,起身转下石桥,朝着暖阁走去。程亦白眉宇间流露几分怅然,随后紧跟而去。
数日后,辽王启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时恰遇到定国公小公子宿昕策马而来,两相见过之后,辽王因问及宿昕何时返回南京,宿昕叹了一口气,道:“前些天我父亲派了人马过来,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时候的,而今没有了心情,留在这里触景伤情,还是回去算了。”
辽王询问原因,宿昕也不愿多说,只简单别过之后,便独自策马往城东去了。
虽已是寒风凛冽,淡粉楼前依旧车马轩昂,宿昕骑着骏马踟蹰于楼下,早有迎客的小厮跑上来盛情邀请,他却摇了摇头,只望着临街的那一扇紧闭的窗户。
花窗再不复开启,绛红帘幔沉沉低垂,檐下的铜铃瑟瑟颤出叮铃声响,在热闹的街市间几乎湮灭不闻。
怅然坐在马上,仿佛还能看到相思以纤纤素手轻推花窗,站在窗口朝着街上张望。他有好几次来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里望着下边,也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他曾问过相思,在京城里有没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边含着笑意,眼中掩饰不住的是柔情。
那会儿他就知道,相思心里必定是有人的。
只是没有想到过,她后来,居然会对自己说,她喜欢的人,就是西厂提督江怀越。
直至现在,宿昕都无法理解,如此聪慧灵动的相思,怎么就会喜欢那个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这两个完全不沾边也不适合的人,会相遇了。
他曾想问,可是又不屑打听这些事情,原本想着如果太后寿宴结束,来自南京的乐妓们或许不会再被留在京城,那么他可以向太后请求,带着相思回到秦淮河畔。
他总觉得相思生于南京,应该也回到那片千古佳丽地。
而且那样的话,就可以帮助她摆脱江怀越的阴影,宿昕觉得相思对他大概只是出于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长得出众,就起了不顾一切的爱慕之意。只要把她带回南京,远离了江怀越,时间长了,她一定会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势力所及之处,相思即便脱不了乐籍,在秦淮河畔也不会遭人欺辱,就那样弹着琵琶对着烟雨蒙蒙的水面,岁月静好,宛如画卷,也总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来如何要好一些。
可是一切还未实行,就传来了相思在观音庙里失火身亡的消息。
宿昕望着紧闭的花窗,默默叹息一声,失落地策马转身离去。
那天夜里朔风呼啸,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白絮绵绵,轻落于树梢枝头、屋脊亭台、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经结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马队冒着寒风行经此处,风势忽然变大,乱雪迷眼,阻碍了众人前行。
宿昕本来也不急着赶路,见风雪凌厉,便下令众手下暂时停歇,寻找避风处躲一躲再走。
南京来的随从小厮们不惯北方风雪,自然都另寻避风处躲藏去了。宿昕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倒是比他们习惯了些,撩开车帘见白雪乱舞,不由下了马车,不顾仆人劝阻,只戴着雪笠,便往荒野间行去探雪。
缭乱雪絮迷人眼目,朔风疾卷,从远处河面呼啸而过。
宿昕遥遥望着那蜿蜒向南的河面,这才发现有人在这大雪间站立于河畔,只身披着玄黑狐绒斗篷,连伞笠也无。
他见那人迎着冰封的河流静静伫立,心道莫不是哪位文人词客对景抒怀,便迤逦上前,踏着薄薄积雪来到此人身后。才想开口搭话,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侧过脸来望了一眼。
尽管他戴着斗篷深帽,面容只隐隐露出,宿昕被他这一望,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寒意。
再一细看,不由瞠目,无端愠恼道:“怎么是你?!”
“我不能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那种姿态仿佛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不是被撤职了吗?那就好好在家待着反省,还出来到处乱晃?显然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宿昕没好气地按了按被风吹得簌簌的雪笠,“万岁还真是英明卓越,总算看清了身边小人的真面目。江怀越,你当初飞扬跋扈的时候,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江怀越隔着乱舞的雪絮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沉静道:“不是在家闭门不出才叫反省,我只是撤职,并没被软禁,出城进城都是我的自由。至于小公爷说的什么当初今日的……恕我不像您这般风雅多情,这种问题,从来不是我考虑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