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不是当日她恰好在高府,看到了他用伪证抓走高焕,本不该因此送命……可是他做事力求无所纰漏,相思活着,对于他而言就多了一分威胁,在宫里朝中明争暗斗至今,他已经习惯不留半点仁慈。
他合着双眼,以指节抵着眉心,思绪有些渺然。
“督公,再拐过弯就是曹府了。”车窗外传来姚康的声音。
江怀越漫应了一声,这才睁开双目。
姚康嘀咕道:“也不知道曹公公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着今天找您,他不是早就不管朝廷里的事情了吗……”
江怀越静了静,淡淡道:“或许是,义父他老人家牵挂我了吧?”
南薰坊街市背后有小河蜿蜒,两岸树木成荫,掩映间露出高墙连绵。江怀越下了马车,曹府大门前早有仆人等候,提着灯笼将他迎了进去。
曹府建在这闹中取静的地段,除了偶尔随风飘来的断续曲声之外,厅堂幽寂,园圃静谧,江怀越跟在那人身后走了许久,也不闻半点人声。
他倒是已经司空见惯,曹经义向来就讨厌喧哗,在担任司礼监秉笔期间,就有两个手下因为在院门外争执而被双双杖毙。如今虽然已经隐退,但余威不减,偌大宅邸悄寂如古刹。
仆人将他引到曹经义书房外,轻轻敲门禀告之后,便无声无息地退去。江怀越在门口等候,过了片刻,屋内才传来沙哑的声音:“行了,进来吧。”
他低首入内,掀开隔间竹帘。室内昏暗滞闷,曹经义斜躺在垫着厚厚褥子的榻上,摩挲着鬼眼黄花梨佛珠手串。烛影晃动,他脸色焦黄,眼底下微微发青,见了江怀越进来,眯着眼从上至下打量他一番,不开口说话,只是哼笑了数声。
“义父身体可好些了?”江怀越拱手行礼,带着温顺的笑意,“之前就想来探望您老人家,只是最近事情太多,竟耽搁了下来,实是不该。”
“你确实是事务繁忙啊。”曹经义目光烁动,“要不是我叫人来请,恐怕你是不会想到还有我这个义父了。”
江怀越忙歉疚低头:“我也是脱不开身……有时忙到半夜三更的,也不好来打搅义父不是吗?”
曹经义那双深陷下去的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屑,盯住他道:“听说你小子最近把高焕给撅了?”
“……是。义父虽是隐退在家,倒也消息灵通。”
曹经义冷笑一声:“少说漂亮话,你现在真是越发胆大,连惠妃的弟弟也敢硬来。是仗着万岁信赖所以嚣张起来了?别怪我不事先提醒,我们这些人虽是伴着君王,看起来荣宠有加,可不知哪天就会船翻人亡,平日里还是少树敌为妙!”
江怀越低垂眼帘,恭敬道:“义父教训的是。”
他神情虽恭谨温顺,可在曹经义眼里,却知道只不过是表面功夫。他斜睨着江怀越,阴恻恻地道:“事情既然已经了了,那涉案的官妓为什么还扣押不放?难不成被美色迷了心?我看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原以为曹经义因为高焕那案子找他,或许是怪他太过嚣张,或许是借机敲打压制风头,却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姐妹两人身上。
他正待回话,房门轻响了几声,有女子低柔地问道:“老爷,羹汤做好了,要趁热喝了吗?”
曹经义眉毛一扬:“端进来。”
女子应了一声,随后竹帘斜斜挑起一侧,曼妙身影款款而入。女子不过三十出头,淡扫蛾眉,水眸盈动,手托乌木盘白玉碗,碗盖轻揭,清香四溢。
江怀越侧过身,淡淡道:“义母的手艺还是高人一等。”
曹经义略微直了直身子,只用手在碗侧拂了拂,深嗅一下,忽然变了脸色,朝她叱道:“什么手艺?!比之前的味道淡了那么多,定是熬汤时间短了!你当我年纪大了就迟钝了不成?!”
吴氏面色发白,跪倒在地:“没……没有,妾身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做的,怎么会……”
“滚出去!”曹经义顺手一掸,盛满鱼丝羹汤的白玉碗当啷一声碎落一地。
吴氏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江怀越正站在她旁边,见状便稍稍往后退了一退,吴氏抬眸间瞥到他曳撒一角也沾到了几滴羹汤,不由想为他拭去。谁料才一抬手,头顶便传来曹经义叫骂:“你干什么?!”
“我,我想替怀越擦一下……”
“要你动手动脚?!”曹经义怒目一圆,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她浑身发抖,原本锦绣泛金的马面裙上已沾满污渍,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江怀越低声道:“义父不必动气,区区小事,不值得气坏了身体。羹汤不够入味,叫义母重新做一次便是。”
“天都黑了,要做到半夜再送来不成?”曹经义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你倒是帮着她说话。”
吴氏紧张地不敢抬头,江怀越却平静如初,笑道:“在孩儿心里,义父义母如亲生父母一般,做儿子的不为爹娘着想,还能算是个人吗?”
曹经义目光逡巡,隔了片刻才冷冷地吩咐她:“出去,明日清早就起来给我重做。”
“是……”吴氏如蒙大赦,收拾了地上东西即刻慌里慌张地离去。
房门才关上,曹经义便冷笑道:“瞧见没有?任凭当初再怎么清高的人,到我手底下,保准不敢耍一点性子。女人就这副德行,对她们宠爱,反倒是纵容,不出几天就得生出异心。只有恩威并施,才能将她们牢牢攥在手里。”他说着,瞥见江怀越眼睫低垂,又道:“之前我问的官妓之事,你还没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