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有各的慌张,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我们都一样。那么,我们应当友爱些。我垂着头,想得入神,阿白在梦里呢喃了几句,手在半空中乱抓,我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缠,他的手真冷,微微发着抖,反过来使劲地攥着我,嘴里喃喃地喊:“娘——”
我心一疼,阿白动了一动,醒了,双目迷蒙地看着我,他应从未在人前狼狈如斯,随机就躲开了目光,侧头又是一阵咳嗽,周身的力气都化作了自弃。我起身去帮他捶捶后背,他一闪,自己一手扶着床壁,一手去够案上的药汁,手一颤,哐啷一声,杯盏跌在地上,溅了我裙角一片水渍,然后我惊恐地看着他按住胸口,长吐一口鲜血,猝然倒下去。
呕红之症,向来有死无还,我慌了神,连跑带奔去找诸事宜,神医赶来为昏迷中的阿白把脉:“殿下太操心,催发了暗含尘的深度发作,长此以往……”
我拿阿白的薄毯蒙住头,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欧阳赶来时,一把扯下毯子,凶我:“你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我恼他对我凶,但阿白身体要紧:“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欧阳在房间里寻索着,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纸,皱眉看了许久,不吭声。我期期艾艾地蹭过去看,纸上是用碳条画的线条,是兵器的锻造图,有潦草的涂改痕迹,一旁还写着数字和我看不懂的东西,桌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图,都是阿白画的,欧阳默了一晌说:“我劝他坚持,是不是太忍心?”
“你不劝他,他也会坚持的。放不下,丢不开,那就捡起来继续做吧。”谁没点执念或妄念呢,我在我娘身上看得已够多,这些并未给她带来好处,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她不能活。有时候,偏执反倒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呵呵。
诸事宜为阿白扎了针,我便随欧阳出堡走一走,我问他:“为何让我住城堡?”
“阿白说草原风沙大,你是女孩子。”
“你为何不住进来?”
“我是帮主,要和他们同流合污。”阿样随舒达出征了,欧阳换了一个人给我放飞鸽子:“再数数看,傍晚我来验收。”
用不着到傍晚,有了之前的经验,还不到午时我就得出了结论,三百二十九只。白日里时有小雨,鸽子的翅膀被雨淋湿了,飞不高,我数来不费劲。
完工后,在帐篷边晃了几圈,仍不见欧阳的身影,我去了虎泉洗手,惊喜地发现这儿有鱼,便去找风云帮的人要了几只铁碗捞鱼。他们吃饭都是骑马去两里外的牧场吃,黑压压的,很壮观,可苦了我了,别说没有钓具了,连锅都找不到。
虎泉的水很清澈,我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人们喜欢的都是柔情似水的少女吧,即便不是少女了,也该婀娜多姿,有人会对我这个模样的人有兴趣吗?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咬住了下唇,别想了,小明。
正午时,欧阳来找我,头戴斗笠身披大氅,像个很威风的猎人,挂着“我是师尊我来指导你”的坏笑晃到我跟前:“报数!”
我给出数日,他又一愕:“后生可畏嘛!”我捧出食物给他,“来,开小灶。”
这儿什么工具都没有,我牺牲了一只饭碗当锅,又走了老远才找到枯树枝生火,给他做了一个鱼汤:“我得学会骑马,就能去牧场那边的厨堂了,弄一点油,小鱼炸得金黄,用来与你下酒。”
风中有甜软的香味,他坐来我身边,面带惯带的郎当:“这儿竟有鱼呢,我没留心。”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有人的地方就能赚钱。”我掀开另一只碗,一股浓香扑鼻,“这是醉虾,试试看。可惜只有烧刀子,若有纯谷酒就好了,醉出来的虾有麦子的清香。”
“有钱赚就会产生争斗。”少年用手拈了一只尝着,眯起眼,“脆生生的清甜……值几两银子?”
“一片金叶子。”我狮子大开口,舒达等人离开草原时,我亲眼看到他将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叶子交给了他,那是卖命钱吗?
少年将我的头扳向他,我被迫和他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阳光穿云而来,逆光他眼中流转着灿烂的笑影。相隔这样近,心音响得几欲直达天庭,他笑得弯弯,充满了狡黠:“不然你以为我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都说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它却能激励人心。帮中三千人要吃喝,要养家,手中不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让人饿着肚子去杀人,那得多铁的关系才行?
无怪阿白贵为皇子殿下都吃得简陋呢,我只单单以为他中了毒伤了胃,吃不了荤腥,才一切从简的。但其实吃荤腥花不了多少钱,在绿湖时,最豪奢的客人喜欢点—道名为“十八珍”的汤,是用十九种菌菇炖出来的汤,鲜得会把舌头都吞掉。我听人说,天朝的大馆子里,卖得最贵的鸡汤就是用珍稀的菌子吊出鲜味又弃之不用的,每一样都比肉贵。
欧阳伸手拂开我垂落的额发,将我的额露出来,抿唇不语。我问:“怎的?考察我戴凤冠的样子吗?算命先生说我的额头生得好,很饱满,会有后福。”
他哼道:“这话你去和阿白说吧,嫁了他你就有望戴凤冠了。”
我一怔,玩笑开离谱了,真该死,我总会忘记阿白是殿下这件事,一紧张我就乱说话,一乱说话就被他挤兑,忙转了话题说:“下次莲花公子过来,让他带些种子,我观察过,草原上土地肥沃,撒上种子悉心照料就行。男人们除了吃肉,还得有点蔬菜,不然会嫌腻。”
“哎,有女万事足啊。”欧阳摇头晃脑,却不上当,揪着我不放,“阿白是殿下,你嫁是不嫁?”